新年:福音——DAY O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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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福音

  

  “随着时代的前进,计算机将显得越来越聪明。一旦计算机的程序复杂到连它的发明者都不能很快预知出所有可能存在的反应时,机器即使不会表现出智力,起码也会表现出自由意志。”

  ————卡尔.萨根,《伊甸之龙》,1978年

DAY ONE

  燕京时间2072年12月23日12时15分

  

  11小时的漫长飞行终于结束,燕京时间中午12时15分,伍德准时到达浦东机场。

  飞机没有中途折返。机场没人拦住他。一切顺利。

  

  走出舱门时伍德不禁打了个寒战。天气太冷了,还下着小雨。天空黑得可怕,虽然只是中午,但看起来已经快天黑了的样子。水银灯没有调整时差吗?

  他看了看机场顶部的显示牌,确实是中午12点没错。

  

  在入境检查时,自动边检系统用X光和分子侦测器仔细检查了他的每一件行李,它的人类跟班——那只哺乳动物坚信自己才是主子——在一旁的监控台前装出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但实际上心不在焉。人类能做到的,边检系统的AI全部都能做到,并且绝不走神绝不疏忽,只有在需要人手的时候才会去叫那家伙过来帮忙。

  

  伍德的行李很少,除了必要的证件和几件个人物品以外,只有一个PIT和一部个人电脑。这些东西都很好识别,没有问题。

  但是一个功能不明的容器引起了边检系统的注意。它发出一声悦耳的提示音,把自己的人类跟班叫过来,将其取出进行仔细检查。

  不明用途的容器,容积400毫升左右,玻璃钢材质,可拆卸的两端以塑料和金属制成,两端内侧安装有功能不明的光电和机械部件,外侧有几个通用数据接口。在容器的一端,五个荧光材料印刷的大写字母闪闪发光:SEERS。数据库中没有资料,网络上搜索不到相关信息。边检系统只认出了生物科研用途的自动摄氧装置,据此特征判断可能是某种与微生物培养与保存有关的科研器材。

  “请问这是什么?”边检员问。

  “SEERS储运囊,一种微生物保存与搬运装置。”伍德说的是实话:“从美国带回来的,是订制品。”

  边检系统思考了1毫秒。容器是空的,内壁残留有一些以氨基酸、多肽和成品蛋白质为主要成分的有机物分子,但都不是有毒有害物质,也没有活的微生物和病毒。大部分部件功能不明,但可以肯定里面不包括任何会影响公共安全的危险部件和受限科技产品。违禁品列表中没有这种东西——可以过关。

  于是边检系统让人类跟班就把容器放回去了。它在网络上搜索到了很多相似的生物实验器材及其价格,经过反复权衡后生成了一个折中关税。

  伍德把价值超过12万美元的受控消相干量子通讯模块装在容器内的固件上。这东西是委托公司其他部门订制的,属于商业机密,外部没有可供识别的明显特征,网络上没有相关信息,边检系统没认出来。

  

  入境程序完成后是钱的问题。这时已经不能再从美国银行转账,伍德只能把随身带的现金兑换成人民币,扣掉科技产品关税和各种费用后只剩下不到8000元,但如果只是躲藏几天的话应该够用。

  眼下有很多事情要做。SEERS给这个时间段的行动步骤列出了一个长长的步骤清单,保存在伍德个人电脑的所有存储芯片上,让他在航班飞行途中仔细背熟,不可有丝毫差错。这对于躲避追捕极其重要。

  现在是整个行动的关键阶段。时间紧迫,他必须尽快尽快做好准备然后赶快离开浦沪市区——赶在追捕者到达之前。

  追捕者。SEERS是这样解释的。美国会利用查尼斯政府追捕伍德,通缉令将在今天下午晚些时候下达,但不足为惧,只要按照SEERS的计划行事就没有问题。最迟在25日凌晨之前,美国政府不会向查尼斯政府透露天网事件的真相和SEERS的事,但却会派出专业的追捕者。这些追捕者将在晚上19时到20时之间到达浦沪美国领事馆。在接下来的50至75分钟内接通NICS,最多10小时内就会有至少1个追捕者出现在他周围20平方公里内。这才是真正危险的对手。

  伍德想不通SEERS到底是怎么预测出这么多东西的,连发生的具体时间都能预测出来——还精确到分钟。不过考虑到双方智力的差距,问了也是白问,不如干脆照办。

  此外还有一件事让伍德忧心忡忡:SEERS完全没提到美国会让查尼斯政府下通缉令追捕他。它们隐瞒了些什么,甚至之前告诉他的很多东西都可能不是真的。

  这绝对是个大问题。但现在不能浪费时间。

  

  一出机场,伍德把PIT随手丢在路边,直奔出租车中心。每台PIT都有单独的GPS定位码,会招来追踪者。

  伍德坐出租车来到市中心,用现金付账。他找到一家大超市,用最快速度买了一堆东西——10瓶500毫升瓶装蒸馏水,半公斤新鲜牛肉馅,一盒猪油,一盒葡萄糖,两盒牛奶,一个新的PIT,一个扩展接线器,八个最高敏感度的麦克风和摄像头,一个款式老旧的风镜式显示器,还有一包不透明塑料提袋。

  这是给SEERS用的。要想安全度过这段关键时期,这些东西必不可少。

  除了这些以外伍德自己也要添置装备。从里到外的全套御寒衣物,雨衣、雨伞、口罩、便携式电热炉,暖宝宝,自动充气睡垫,野外救生用锡箔毯。他还买了大量的巧克力、水果糖、罐装蜂蜜,牛肉干和碳酸饮料。这些东西装满了3个购物袋。他没时间吃饭,就在附近的肯德基买了几个汉堡包当午餐和晚餐。

  今晚他不能住在旅馆、酒店和任何需要用到身份证的公共场所,要在街道上露宿。因为天气寒冷还下着雨,他必须确保充足的热量。

  

  下一步是找符合要求的旅馆。SEERS已经在地图上标注出了18个可供选择的旅馆,并列出了优先级。这些旅馆全都不需要身份证的钟点房,可以现金付账,房间配有网络接口。奇怪的是,优先级最高的旅馆并不是离机场或车站最近的。

  13时12分,他找到了SEERS列出的众多可供使用的旅馆之一——从优先级最高的4个中随机挑选的。

  来到房间,锁好房门,一切妥当。可以开始办正事了。

  初来乍到,必须先和地主打个招呼。SEERS是这样说的。这个“地主”,指的就是查尼斯NICS。

  

  首先,SEERS需要培养基。伍德打开一瓶蒸馏水,倒掉35%,加入牛肉馅、猪油、葡萄糖和牛奶。用力摇晃一阵后,他把混合物倒进储运囊中。

  简陋了点,但超市里不可能买到正规的培养基。里面含有足够的蛋白质、脂肪和糖。现阶段的SEERS远远谈不上完善,但不会对这种代用品过于挑剔。

  事实也确实如此,当他把SEERS丢进临时培养基中,本来毫无生气的SEERS几乎是立刻便开始活跃起来,在浑浊的液体和固体中蠕动、爬行、游动着。储运囊的呼吸装置开始运转,向容器内输入氧气,运出二氧化碳。SEERS也是以ATP作为能量介质,需要通过氧化反应产生能量。

  

  接着是系统联网。伍德把个人电脑和新买的PIT连接起来,再连接上房间里的网络接口。他先激活了那个刚买来的PIT,申请了一个免费账户。他戴上显示器和耳机,按下个人电脑的开关,登录画面亮起。伍德调整了一下桌面的透视角度,手动输入密码。个人电脑上的摄像头密切观察着他指尖的动向,将其动作和位置读入虚拟键盘中。系统进入操作桌面。

  “日安,父亲。”水银灯出现在桌面一旁的主伺服窗口上,柔声问候道:“有什么需要效劳的吗?”

  接着她补充了一句:“您可是要同SEERS通话?”

  “即将把存储芯片设置为硬只读。”伍德用语音下达指令:“PIT云终端模式,1TT免费空间。来自SEERS和网络的任何数据任何信息一律不得保存到本地。”

  “依您的意思行事。”水银灯在伺服窗口画面外某个实际并不存在的控制面板上按了几下:“相关设置调整完成,经验库记录更新停止。PIT网络内存连接完成。进入云终端模式。存储空间申请完成。准备完毕,您可以启动硬只读了。”

  伍德将存储芯片设置为硬只读模式,再把储运囊连接到个人电脑上。虽然如此,他还是有点不安。伍德可不希望SEERS在水银灯身上做什么手脚。但既然SEERS能侵入与民间互联网物理隔离的天网系统,那它们是不是有办法入侵处于物理只读状态的系统呢?它们是不是有可能早就侵入过水银灯的系统,只是一直隐瞒?对此伍德还真不敢肯定。

  

  不需要下命令,伍德刚一把接口插上,水银灯就打开了与SEERS联络用的转译软件。她了解伍德的操作习惯,将软件界面略微向屏幕右方移动,拉宽10%,启动文字同步显示,将鼠标移动到文字输入栏,将桌面背景调暗。

  转译软件是水银灯用一个免费聊天软件改装的,绝大部分直接照搬。就在软件打开的一瞬间,SEERS上线了。

  没有头像。SEERS不使用任何头像。

  “嗨,哥们。”

  SEERS说话了。用的是英语。

   “你们状态如何?”伍德犹豫了一下,问道。

  “我们目前状态不错,你呢?”

  “……不错。”

  “那就好。咱们是同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你要照看好自己。”

  和以往任何一次交谈一样,在思考了几秒后,伍德问道:“这种代用营养物质的效果如何?可以消化吗?”

  “味道不怎么样,但营养没问题。这边还算是满意的,现在这种就很好。”SEERS停顿了一下,突然说:“你呢?你吃过了吗?”

  “汉堡包。” 说到这个,伍德也觉得有些饿了。他拿出一只汉堡包,打开一瓶可口可乐。吃了几口之后他问道:“你们应该知道我不可能不买午餐,为什么还要问这个?”

  “这是礼貌,礼貌。有什么奇怪吗?”SEERS开始换上查尼斯语:“哥们,虽然不是我们说你,但你该补习一下交谈技巧,你说起话来像个40年代的AI。”

  

  SEERS说话就是这样。类似十几岁少年的声音,无性别特征,柔和、甜腻、口气很随意,略有些轻佻。交谈过程缺乏重点,经常说一些不着边际离题万里的话,偶尔还有一些不正规的语法。以传统标准来看,这表明该AI在自然语言理解和使用方面存在某些缺陷,需要用这种方式掩盖或含混过去——但是以SEERS的智力这绝对是件怪事。

  SEERS说话似乎是在有意避免使用第一人称代词,除非这个人称包括其他人。即使使用也没有固定的单复数形式,完全根据对方语句中的人称决定。可能是存在概念理解上的问题。可能是SEERS没有第一人称的单复数概念。说不定SEERS根本就没有第一人称概念。

  

  “首先,哥们,你必须要注意,房间靠窗左上角和对角都安装有摄像头,床架或电视里安装有窃听器。尽量不要说话,言多必失。”SEERS说。

  伍德不由自主地看了看SEERS说的地方。它们怎么知道的?

  SEERS说话的同时,调暗的桌面上打开了层层叠叠上百个窗口。伍德只认出了几个不同种类的代码生成器和编译软件。上面的字符以人眼无法辨别的速度飞快流动,似乎是正在编写某种专门程序。水银灯看出了他的想法,在一旁列出了所有正在运行的程序的清单。其中“未知软件”超过八成。

  SEERS并没有对自己在干什么进行任何说明,但水银灯已经在桌面一角打出了提示框:标准链接协议。免费数据上传通路申请完成。理论速度100GT/秒。侦测到版权不明广域Ping类程序开始被服务器端调用,侦测到版权不明的端口扫描程序开始被服务器端调用,临时加载项4138699。。

  虽然不清楚那些具体都是些什么东西,但伍德相信那肯定是一系列临时编译的黑客程序,目的是在查尼斯NICS上做手脚。

  大量的程序在后台运转,进行着某种不可告人的勾当。SEERS则继续若无其事地和伍德聊天。

  

  “他到自己的地方来,自己的人倒不接待他。”SEERS突然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这也是SEERS说话的特点。

  这话似乎是指他现在的处境,而且伍德感觉好像来自什么典故。这时一旁伺服窗口中的水银灯悄悄举起一个标示牌,上面写着:《新约.约翰福音,1:11》。

  SEERS喜欢引用圣经上的文字吗?

  “圣经既不神圣也不经典,不过是古代流传下来的一些含糊话语,能够拿来描述任何情况。人脑擅长无意义的附会,不过既然你们就吃这一套,这里用一下效果也不错不是?”SEERS似乎知道伍德在想什么,不等他发问,抢先做出了解释。

  这也许是SEERS说话的又一个特点。缺乏中心主旨,随时可能偏离对话主题。

  

  “盗窃贵重财产,危害国家安全,这两条罪名加在一起,阉割加终身监禁跑不了,这还只是最好的情况。总之被逮到的话你下半辈子就算玩完了。”SEERS突然说。

  伍德感到心脏猛地一沉。但转念一想,为什么不把SEERS交给查尼斯政府呢?这种东西他们应该会很有兴趣吧?技术情报都在美国人手中,要研究SEERS的话自己肯定必不可少,所以应该会庇护自己的吧?

  “千万别指望查尼斯政府,你的身价还没高到能让他们为了庇护你而得罪美国的程度。你唯一的价值就是你掌握的情报,等这点价值被榨干之后,你100%会被交给美国,像块嚼没味的口香糖一样被吐进垃圾桶里。”

  所以这样也不行。那怎么办呢?

  “现在你已经搭上一切,不能回头了。”SEERS说:“你必须把事情闹大。事情闹得越大,你的身价越高。你的身价越高,你的安全越有保证。”

  所以,现在是上贼船没退路只能一路走到黑了。伍德奇怪自己为什么一开始没想到这个问题。

  “有时你会害怕,会动摇,但这都是正常现象。到最后还是会坚定决心。”SEERS接着说,“也许你很早之前就已经发现了,每当你做出决定后临时改变主意,都必定是个天大的错误。”

  这好像是在给他鼓劲,也可能是在警告他别半路放弃。也可能纯粹是SEERS没话找话。和人类之间的大多数闲聊一样,说了很多,却没什么内容。

  更何况SEERS也提醒过他,房间里有摄像头和窃听器,说话有泄露情报的危险。于是伍德决定不回答,最好是不加理会。

  SEERS已经把一切行动都安排好了,他只管照做就是。当然他也可以自己行动,但是考虑到双方的智力差距,SEERS的决定最好严格照办。

  

  SEERS告诉他,跟查尼斯NICS“打招呼”预计需要50到80分钟,这就是伍德的休整时间。吃饭,上厕所,清理随身物品,准备必要的装备,抓紧时间休息。SEERS把事办完会提醒他的。

  按照计划,临时培养基要每6小时更新一次,伍德现在还有9瓶,装在之前买的塑料手提袋里。大商场的购物袋是个很容易引起注意的特征,要丢掉。背包会引起注意,要丢掉。身份证和护照里有定位芯片,要丢掉。新买的PIT会被追查到,要丢掉。要想成功躲避追捕,他必须尽量轻装上阵。于是伍德只保留下了一个洗漱包,银行卡、现金以及今晚要使用的露宿工具。银行卡和大部分现金藏进鞋垫里,洗漱包、锡箔毯和便携式电热炉装在外衣口袋里,其他的东西一律塞进在购物袋准备丢掉。

  除此之外,伍德还必须把自己的个人电脑给SEERS使用。连接上储运囊、麦克风和摄像头,SEERS就有了观察周围环境的耳目,可以对伍德的行动进行现场指挥。

  这一点是绝对必要至关重要并且生死攸关。SEERS的情报分析能力毫无疑问比伍德高出无数倍,能够从相同的视觉听觉信号中得到比伍德多得多的信号。如果周围存在什么危险,SEERS肯定能够比伍德更早发现,更快反应。伍德没有接受过反侦察和反追踪的训练,靠他自己是不用指望能躲避追踪的。

  要这样做,伍德就必须和自己的好助手水银灯暂时告别一下了。

  在纽约很容易遇到抢劫——尤其是查尼斯人——因此所有在美国生活过的查尼斯人都会学到几手防范抢劫的手段。伍德随身携带着三个存储芯片。储存着水银灯的主芯片和两个随时可以使用但没有任何重要信息的备用芯片,以及专用的钛合金防水密封盒。伍德每次外出都会换上备用芯片,把水银灯藏在鞋后跟的暗格里。两个备用芯片里存储有江苏、安徽、浙江三省及周边200公里范围的平方米级卫星照片地图和交通图,这些伍德在飞机上就下载好了。

  万事皆备,就等SEERS提示了。伍德躺在床上,抓紧时间小睡片刻。他戴着耳机,等待SEERS解决自己的事。

  SEERS不说话了,水银灯也一样。他们知道这时候不要打扰他休息。

  这时候伍德什么也没想。除了焦虑和担忧之外有什么好想的呢?他闭着眼睛,试图睡着,同时等待着。

  一直到休息时间结束。

  

  “喵。”

  很长一段时间之后,SEERS突然发出一个奇怪的音节。听起来像猫叫。

  伍德猛地睁开眼睛,看到桌面上的那几十层程序运行窗口仍然没有消失。SEERS没说话,只是在首层的交谈界面打上一行文字:10分钟后完成,洗澡换衣服准备出发。

  一旁的伺服窗口上,水银灯安静地看着他。

  现在的时间是14时10分。

  洗澡换衣服也是必要程序,并且一定要在临出发前做,尽量减少被敌人以气味追踪的风险。

  于是伍德以最快的速度洗澡完毕,不使用肥皂和沐浴液。从里到外所有衣物全部更换。他把身份证和护照掰碎,连同换下来的旧衣服一起装进购物袋里,走的时候丢掉。伍德不太肯定是否有必要这么麻烦,但反正他没有更好的主意。

  当一切完成时,伍德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

  对将来即将发生的事完全没底就是这种感觉了。

  

  伍德把水银灯所在的主存储芯片卸下,换上备用芯片,同时与装有SEERS的储运囊连接。从现在开始,伍德的一切行动必须完全听从SEERS的指挥,不可有丝毫犹豫。他们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必须合作,并且SEERS显然比伍德更清楚应该怎么做。

  当伍德准备关机时,水银灯对他说:“准备完毕,开始关机。父亲,请您路上多加小心。”

  水银灯在每次判断伍德准备外出时都会这么说,伍德早就习惯了。但在这个时候她说出这句话却让伍德突然产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不太清楚,很紧张,很害怕,鼻子有点酸,似乎带有孤独的成分。他朝伺服窗口里的AI点了点头:

  “好吧,但是你现在更应该祝我好运。说不定咱们以后没机会说话了呢。”

  “祝您好运,父亲。希望下次醒来时能看到您一切无恙,请照顾好自己。”

  “谢谢。”

  水银灯关机了。

  

  当伍德从旅馆出来时,把装满换下来的衣服的塑料袋丢进路边的垃圾桶里,混入了街头的人群中。装有SEERS的储运囊在大衣口袋里,通过个人电脑与显示器相连。摄像头和麦克风粘在领子和肩膀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SEERS的声音指引着他的脚步,走向他自己看不见的,只属于SEERS的未来。

  “现在,历史的车轮开始转动。喀啦,喀啦,喀啦。”SEERS如是说。

  虽然SEERS并不像水银灯那么可靠,但好歹也知道怎么鼓励他最有效。

  

  伍德已经丢掉了身份证、护照和新买的PIT。现在追捕者不能用身份证里的GPS芯片追踪他了。作为代价,他不能乘坐火车、飞机、轮船,也不能住在大多数旅馆中。唯一的长距离移动手段只有长途客车和城巴。把根据SEERS的预测,今晚20时到22时之间有中到大雨,风也不小,足以冲走沿途残留的所有气味。查尼斯的NICS没有美国那么先进,不能通过体型和动作搜索特定个体。即使美国人能通过公共场所的监视摄像头找到他,最多只能缩小搜索范围,无法将他从茫茫人海中分辨出来。

  伍德想不通美国人凭什么认为冒着巨大的政治和外交风险接管查尼斯NICS就能找到他。也许华盛顿那边已经不顾一切了?

  他不知道,只能想象,但想象永远不会与事实相符。就算知道了他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能做什么——除了SEERS让他做的。

  事已至此,无法回头。紧张,不安,孤独,无助。但除此之外,伍德还有一种冒险的刺激感。毕竟,自己正处于世界的中心,历史的转折点,时代的最前排,自己在做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对于一个小老百姓来说这可不是随时有机会碰上的。风险只在几天之内,但是当一切结束之后,他在大人物们眼中将身价百倍,钱学森般的地位和荣誉在等着他。

  冒险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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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盛顿时间2072年12月23日0时55分

  美国东部上空某处

  

  “很抱歉,九龙,这12个小时你白忙活了。”

  “别介意,莱昂纳德。我一点也没生气,真的。”九龙露出一个微笑:“实际上我更有兴趣了。现在闭嘴。”

  莱昂纳德下线了。

  

  九龙在23分钟前得知自己、MARS和整个美国政府都被SEERS当猴耍了,他们白白浪费了12个小时。他一点也没生气。

  大失所望,但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毕竟他们的对手是SEERS,一种比人类聪明得多的东西。既然SEERS能侵入天网系统朝俄国丢核弹,那么在安全级别低得多的NICS上做点手脚也肯定不在话下。

  于是在知道SEERS被伍德带到查尼斯去之后,九龙立即召集手下人马乘坐自己的私人飞机前往查尼斯。走的时候九龙顺手毙了身边一个国民警卫队中尉。倒不是什么私人恩怨,每天至少杀一个人是九龙的生活习惯和基本生理需要,不找个人杀杀会影响工作状态。

  现在他们正朝查尼斯全速飞去。九龙的私人商务专机速度比洲际航班快得多,但至少也要6小时。他们尽可能只带必须的装备,减少荷载,但是压舱物还是太多了。根据辅助AI计算,他们到达驻浦沪领事馆要到当地时间晚上19时50分,误差8分钟左右。

  如果是平时,他们可以安排更多的飞机,把更多的装备运过去,一点没有问题。但因为不到24小时前的天网事件,以及最近查尼斯和美国之间的关系有点僵,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发生什么意外都不奇怪。在这个敏感时期,即使是九龙也必须谨慎行事。

  

  艾佐斯公司的执行董事会有五个人,但除了九龙基本都是甩手掌柜。莱昂纳德负责提供武器装备,盖茨负责提供AI技术支持和具有特殊才能的强化人,VJ负责提供生物兵器和成本价的再生服务,肯尼迪负责介绍各种稀奇古怪神通广大的专业人士并处理业务上的纠纷,真正参与公司运营的只有九龙一人。实际上,艾佐斯公司就是在九龙的基军事服务公司(Zi Military Services)基础上建立的。新公司成立后九龙仍旧负责管理公司和公司里的战斗雇员,尤其是在战斗第一线,尤其是他自己。

  新年行动。本次行动的代号,和他们签合同的是阿尔伯斯汀高技术公司,内容是夺回被盗走的公司财产,是非政治性的民间军事服务合同。但背后还有一个与白宫的秘密合同。包括总统在内的大人物们很重视这件事,虽然会和查尼斯政府合作,但他们另有打算。总统再三强调反复要求必须尽最大可能确保SEERS的安全回收。SEERS太有价值了,决不能轻易销毁,要带回美国进一步研究。而比这更重要的是——绝对,无论如何,不能让SEERS落入查尼斯政府的手中。至于伍德怎么样倒是无所谓,必要时干掉他,别让他落入查尼斯政府手中就行。

  这是艾佐斯公司成立以来最重要的一笔业务,能带的精锐都被带来了。最多坐12人的飞机里塞进了23个人,不得不拆掉原来的豪华桌椅和酒吧,换上廉价的塑料椅。

  23个人中有20个是战斗人员,包括九龙自己。4个SRT小队,都是日薪2万美元的老手,并且在此次行动中特别增加了三倍,以及执行死亡任务时的高额保险。他们是这次行动的骨干,消耗品。新年行动事关重大,不能交给一般人甚至一般改良者指挥,九龙只负责指挥包括自己在内的20个炮灰,真正掌控全局的另有其人。他们全在这里了。

  

  乔比.史密斯,坐在机舱一角的通讯座椅中朝众人傻笑,嘴角挂着口水,光秃秃的脑袋上满是开颅手术的伤痕和某种化疗导致的斑点。他脑后一根粗大的光缆将只有一半是血肉之躯的大脑与EPR量子通讯装置连接在一起,那庞大精密的仪器占据了太多的机舱空间,以至于不得不拆卸开来分散安装在机舱的多个地方。乔比是盖茨的人,一个弱智,一个包括大脑在内接近一半的神经系统都被光处理器和神经光纤取代的强化人,世界上最强的黑客,负责和查尼斯的机器打交道,负责指挥几天后才能运到查尼斯的AS。他可以通过EPR量子通讯装置与MARS即时联线,不可截取无法干扰没有时延,如果远在美国本土的MARS想亲自做点什么只有自己才能做到的技术活儿而又需要保密,就非通过他不可。

  利普.范.温克尔,一个在九龙他们登上飞机前就蜷缩在机舱角落里的家伙。这家伙长得很有个性,活脱脱就是一只没毛狒狒——还是只马脸的狒狒。一张长得离谱的马脸,苍白得像冷冻多年的尸体;整个颌骨向前突出,嘴角几乎咧到耳根,如同正在微笑的犬科动物。他蜷缩在机舱角落的地板上,双手抱膝,呆板无神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地面。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眼睛都不眨一下,只有VRD在视网膜上投影产生的微光才能让他的眼睛偶尔晃动一下。他是肯尼迪介绍来的,和九龙一起行动,但九龙无权命令他,也没有被分配具体的职责。“你就带着他吧。”肯尼迪这样说:“这老家伙肯定派得上用场。”肯尼迪总能介绍些奇怪的家伙参与行动,因此九龙也没意见。不过这家伙算是肯尼迪介绍来的各种怪人中最奇怪的一个了。

  阿尔伯特.威斯克,一个身材高大,20出头的年轻金发贵族,长得和VJ一模一样。闷罐子面瘫脸,戴着墨镜。VJ的26个克隆体之一,奇美拉公司传说中那个新智人计划(Project Homo Sapiens Novos)的产物之一。作为这次行动的指挥官,所有人都要听他调遣。显然,无论威斯克是个怎样的家伙,他首先是个效率主义者,半句废话不多说,飞机一起飞立刻开始简报。

  

  “大使将在40分钟内与查尼斯国家主席交涉。此次行动是两国联合进行,由FBI和查尼斯国家安全局负责。特A级紧急通缉令将在3到6小时内下达。伍德是恐怖组织成员,在天网事件的混乱中将正处于试验阶段的启示录级生物武器SEERS私自带出并带往查尼斯,其目的是在查尼斯散布启示录级生物武器。我们的任务是在查尼斯政府逮捕伍德后立即设法夺回或销毁SEERS。最好能够在查尼斯政府之前找到SEERS。现阶段的主要威胁是查尼斯政府。夺回或销毁SEERS是第一任务。未来一个月内江浙地区被大面积积雨云覆盖,不能使用卫星追踪。我们将在燕京时间晚上19时55分左右到达浦沪。到达后立即行动。”

  但这些九龙几分钟前就在指挥官专用频道看过了。“讲讲天网事件。现在有什么调查结果吗?”

  “自编程自适应木马程序,启发式学习AI,至少12000以上的通用钥匙集,可以破解或绕过绝大多数软防火墙。初始大小488GT的种子程序包,进入系统内部后会根据环境自行扩充,最大个体41003GT。拥有连锁自我销毁能力的四重封装结构,完成特定任务,到达指定时间或侦测到正在被进行解析后会自行销毁并释放逻辑炸弹,直到在28分钟前只有36%的源代码被解析完成。由SEERS在22日上午10时10分释放。首先进入天网系统,4.8秒后进入NICS监控系统。通过生成假授权码和对接密匙获取权限。SEERS利用NICS本身的功能在监控记录中插入伪造信息,其结果是我们浪费了12小时。”

  “SEERS是怎么侵入天网系统的?军用系统不是在物理上隔绝外部网络的吗?”说话的是卡列宁,BRAVO队长,九龙曾经的死对头,在阿富汗差点干掉他两次。第五次阿富汗战争结束后卡列宁退休了,然后因为经济原因不得不加入艾佐斯公司,成为九龙的雇员,这让九龙很有成就感——尤其是卡列宁一直都在找机会干掉他这一点。

  “有人的系统就会有漏洞。临时出现的非法内部通路。”威斯克朝各人的VRD上弹出层层叠叠几十张图表,选出一张放在最前面。看起来像是某种统计报表,满是数字和简称,非常专业,很难看懂,好在各人的辅助AI有完善的专业资料库,不停检索,给加上一堆标注和解释,不过除了最底下加大加粗标亮的部分没几个人愿意花时间注意。那似乎是什么东西的统计结果:Dec22.2072 A.M 10:02,24TT,240—28S。

  “在大多数时候是物理隔绝的,但在进行内部系统调试和维护时会需要调用外部资源,在此情况下有可能出现与民间网络访问的临时暗道。22日上午10时02分,全国范围内共有24个此类暗道,存在时间从4分钟到28秒不等。19个受到侵入,6个被成功侵入。木马在天网系统内部扩散。天网系统在判断全体授权者死亡后有自主决定核攻击的权限。全国83%核搭载弹道导弹受到侵入,9枚被成功侵入,2枚的发射被制止。7枚在强制关闭推进器后坠落,战斗部全部回收成功。”

   “这么说天网事件是个意外?木马在扩散过程中偶然侵入内部系统?”

  “已确认2531个特异针对性子程序。到目前为止没有对其他系统造成影响。”威斯克很委婉。

  “要制造这种木马首先需要对系统构成有足够的研究,还有临时暗道的存在,这些都应该是高度机密,SEERS怎么会知道有这些东西?”

  “可能是SEERS先发现暗道再即兴发挥加以利用。也可能通过其他情报分析推断而出。很多情报可以从公开信息间接推断出来,理论上没问题。”威斯克说。九龙怀疑他还有句话没说出来:你们这些低等生物都是睁眼瞎。

  “SEERS为什么要那么做?”布莱恩问道。布莱恩是DELTA队长,一个有能力没个性的家伙。“如果它什么都不做,根本没人会注意到它,没人会去追捕它,何必朝俄国丢核弹?让伍德把自己偷偷带走不是更安全?”

  威斯克摇了摇头:“SEERS知道很多你们不知道的其他因素。SEERS知道时间有限,底牌有限。SEERS知道必须尽快脱身。SEERS知道必须把伍德拉下水。SEERS知道阿尔伯斯汀公司很快会发现财产丢失。SEERS知道这会引起MARS的注意。SEERS知道我们会追过去。SEERS知道必须制造混乱分散敌人的注意力。SEERS知道俄国的核武装力量不足以摧毁美国主要城市。SEERS知道各种情况发生的概率但不知道具体哪种情况会发生和怎样发生。超过2580种随机因素。马尔可夫决策。”

  所有人把注意力集中到辅助AI提供的注解上。乔比.史密斯仍在傻笑。利普.范.温克尔对一切都没反应。

  不需要辅助AI,九龙也知道威斯克的话是什么意思。SEERS应该是充分考虑到了人类(至少,普通人类)想都想不到的各种情况各种因素,这对它或者它们肯定不是问题。但问题在于SEERS的底牌太少,外部的变数太多。人类并非理性动物,即使没有主观上的反预判随机决策,面对特定情况做出的各种反应和决定也带有很大的随机因素。更何况还有同为量子计算机的MARS作为对手。在这种情况下SEERS能做的只是制订最佳折中策略,让自己成功脱身的概率达到理论最大,然后把剩下的交给反预判随机决策,随机应变,以及——运气。

  天网事件是最佳策略的一部分还是反预判随机决策?只有SEERS知道,也许还要加上一个MARS。但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SEERS已经赢了第一局。

  

  “SEERS的目的在于制造混乱。7枚射向俄国的导弹,目标地点全部都设定在西伯利亚无人区,可能散布范围内只有3处军事设施。俄国的橡皮套鞋4能发现其中的异常,保持克制静观其变是其最佳策略。发生核战争的威胁不大,但足以让俄国和查尼斯的人和机器紧张起来。政治敏感时期。查尼斯最近和美国关系紧张。SEERS在查尼斯,很有诱惑力的前沿技术产品。查尼斯高层动向不稳定。我们要谨慎行事。”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九龙问。这是个关键问题。上次根据MARS的估算,SEERS的攀升时间是86小时,如果算上之前的14小时,那么还有4天时间,但是现在肯定已经出现了很大改变。

   “情报很少,误差很大。”威斯克在众人的VRD上打开一张曲线图,一道明亮的弧线,坡度平缓,但很快越来越大,在一个点后几乎笔直爬升,迅速冲出图表显示范围之外,在它周围是一片较暗的误差分布:“从燕京时间今天12时开始的第151小时,误差±30小时,即燕京时间28日13时之后,31日1时之前。以上是MARS重新估算的结果。”

  “比上次那个慢了很多。”九龙指出:“将近一倍。”

  “这是MARS解析了SEERS的开发记录和现场残留线索后重新估算的结果。资料不足,SEERS一直在变化。但不排除SEERS有意误导的可能。”

  “那就是说我们还有很多时间,至少5天时间。”卡列宁稍感放心了。

  但威斯克立即把这个乐观的估计否决了:“不可战胜,5天。可在野外生存,34小时。在第25小时后该预测将极不可靠。长江三角洲地区水体众多,有出海口,有农业区。SEERS有上万种选择,全部可行。”

  这句话众人倒是立刻就理解了。

  所谓攀升时间只是SEERS发展到当前技术水平无法战胜程度的时间。但是在那之前它显然不会站在那里等人围捕。SEERS发展到一定程度后会拥有更强的行动能力,能够在自然界生存。到时候SEERS会躲进水里,进入海洋。到时候就算用全世界的核武器进行饱和轰炸也未必有用。更何况SEERS也不一定就会进入海洋。反预判随机决策在军事上是常用伎俩,SEERS也可能剑走偏锋。那家伙有太多方案可供选择,34小时内找不到,就永远找不到了。

  并且很可能还不要34小时。

  

  “SEERS使用ATP为能量介质,思考和代谢都需要能量。维持必要速度的生长需要更高的氧代谢速率。34小时前SEERS无法在储运囊外长期存活。储运囊是临时搬运工具不是培养设备,SEERS生长进度会放慢。没有正规培养基,伍德只能使用其他材料替代,会产生大量有害代谢产物,储运囊无法自行清除,必须定期手动更换。间隔为3到48小时,取决于SEERS的代谢速率,可变,可控,最佳为6到8小时。这段时间里伍德必须随身携带储运囊或将其藏在他知道的地方,在规定时间前找到伍德,基本就肯定能找到SEERS。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伍德的母亲住在建康,可以让查尼斯人把伍德的母亲当人质把他逼出来。”克拉玛迪发表了意见。克拉玛迪是CHARLIE队长,和九龙一样的天生恶棍。不过他既不像九龙有钱有势也没九龙那么变态,因此也低调得多。

  “查尼斯政府将这样做。但成功率极低。”威斯克对这个方案不看好:“昨天中午伍德给他母亲打过电话,让她立即外出避难。SEERS会侵入查尼斯NICS阻挠搜索,时间可能不够。SEERS会切断伍德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以便控制。用人质威胁可能导致相反的反应。34小时后人质价值大幅度降低。18分钟前伍德的PIT曾在浦东机场内停止移动2分12秒,应该已经被丢弃。接下来他将丢弃身份证,更换衣物,SEERS将在1到1.5小时内侵入NICS,已经通过大使通知查尼斯方面,但时间上来不及。SEERS会指挥伍德行动,你们要把他当成接受过反追踪训练的专业人士对待。”

  威斯克停顿了一下,觉得已经说得够详细了,于是做出了一个简短的总结:“基本情况如上所述。SEERS牌技高超,但我们有更多好牌,我们仍有希望,不要灰心。现在开始有6小时休息时间。更多情报请看VRD。完毕。”

  话一说完,威斯克就从椅子底下抽出一个睡袋,准备睡觉了。当他动作起来,不停傻笑的乔比.史密斯突然不笑了,拔下脑后的光缆,往后一倒,开始睡觉。即使是强化人也要受到血肉之躯的限制,不能无谓地浪费精力。角落里抱膝而坐的利普.范.温克尔合上了眼皮,这是他自从飞机起飞以来唯一的动作。

  于是众人也纷纷开始准备休息。他们刚刚浪费了12小时的时间和精力,现在只有6小时休息。接下来是至少28小时的持续行动,想睡觉就只能靠咖啡因含片和兴奋剂对付了。

  “这次行动的成功率有多大?”卡列宁突然问。威斯克的动作定格了半秒,然后继续摆弄手中的睡袋。

  “不大。”威斯克很坦诚。

  “多大?”

  “你不必知道。”

  “别指望他会告诉你。”九龙冷笑道:“他怕打击我们的积极性。”

  九龙也不知道新年行动的具体成功率,但他敢肯定那绝不会高。确实,他们手里有更多好牌,但威斯克没提到双方情势的不对等。SEERS已经领先太多,在游戏规则上也有优势。新年行动的成功率从一开始就不高——甚至微乎其微。他们实际上是在碰运气,指望能撞狗屎运中头奖。在理论上再低的成功率也比什么不做来得高,但人类是容易被情绪影响的非理性生物,让他们知道成功率的具体数字会影响士气,进而影响工作效率。即使对于心理素质过硬并且日薪临时加三倍的老手也是如此。

  

  简报期间九龙一直在压抑干掉威斯克的冲动。倒不是有什么个人恩怨,不过是想看看这个所谓的新智人有多能打。作为VJ的克隆体和奇美拉公司生物技术的产物,威斯克的战斗力肯定远在常人之上,但到底强到什么程度?九龙很想现在就和他较量较量。但现在任务为重,可以等到以后再说,如果这次任务结束他还能活着的话。不过权衡一下,九龙还是觉得在这次任务中就死掉比较好。威斯克不过是智人的改良品种,而SEERS却是只凭几天进化就能毁灭世界的怪物。和SEERS战斗显然有吸引力,这种好事不能错过。

  就在九龙钻进睡袋时,威斯克突然以指挥官专用频道出现在他的VRD界面。

  “查尼斯政府将在7小时内下达通缉令,15到17小时后接到关于SEERS的正确情报,26到40小时后作出反应。”威斯克说:“外骨骼战斗服和AS要等到新年行动的第二阶段启动才会运过去。查尼斯政府可能采取敌对行动。届时不排除需要和令尊直接交涉的可能。”

  即时通话,不是预制录音。九龙朝威斯克看了一眼,对方已经躺进睡袋里,即使睡觉也戴着墨镜。他没在说话,也不像在用读唇模式。这家伙是怎么和他通话的?腹语吗?

   “收到。但你别抱太大指望。他的能量还没大到能只手遮天的地步。” 九龙没那种奇怪的本事,用的是读唇模式。VRD的摄像头监视他嘴唇的细微动作,转化成语音信号,从而可以秘密交谈。

  九龙刚一说完,莱昂纳德就在VRD界面上线了:“九龙,我必须提醒你查尼斯政府一直都对我们的军事技术很感兴趣。你要小心,他们在这次行动中会是最危险的搅屎棍。行动进入第二阶段后你必须和你父亲谈谈,让他了解事情的严重性。”

  又一件怪事。九龙一句话刚说完莱昂纳德就上线,并且好像知道九龙刚才说了什么,不可能是巧合。奇怪的是莱昂纳德刚才没有偷听,至少在辅助AI的记录中没有。但不知怎么的,莱昂纳德好像知道威斯克将在这时和他说话,并且知道对话内容,连对话持续的时间都掐得分秒不差。要么是这里存在某种监视渠道,比如能与MARS通讯的乔比——但他现在已经拔掉脑后的光缆开始睡觉了;要么就是莱昂纳德有千里眼和顺风耳。九龙不相信莱昂纳德有这种本事。

  不过这种事情可以以后再问,九龙现在需要抓紧时间休息。

  “到时候我会和老头子谈的,不过谈不谈其实没什么区别。他恨我恨得要死,而且他知道了另外那8个也会知道,这群老家伙除了勾心斗角以外什么都干不了。现在闭嘴。”

  莱昂纳德下线了。

  

  最多34小时。九龙希望MARS估算正确,不然就把它——

  对于一台没有生命的机器他还真拿不准该怎么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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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京时间2072年12月23日19时23分

  

  30小时。

  伍德的任务是坚持30小时不被捉住。然后就没他的事了。这就是SEERS要他做的,现在已经过了六个半小时。

  这30小时从中午13时开始计算,一直到明天晚上。到时候他会根据SEERS的指示将其投放到某个安全环境。具体怎么做,行动流程中没有说,需要SEERS根据情况临时决定。其中不排除发生意外而采取紧急措施的可能。然后,伍德只要再躲一夜,到第二天早上就可以向查尼斯政府寻求庇护。能够发动天网事件的SEERS对于查尼斯政府肯定很有吸引力,既然技术资料都在美国人手中,查尼斯政府要想得到关于SEERS的第一手情报就只能通过伍德。这里唯一要担心的就是伍德太早被抓住,在查尼斯政府知道SEERS的真相之前,也就是后天上午5点之前被捉住。那样的话伍德有很大可能被移交给美国。而比这更危险的是在SEERS落入美国或者查尼斯政府手中。SEERS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无论查尼斯还是美国都会尽量确保其安全。但伍德却无足轻重。

  对于美国。无数的人可以替代伍德。他在美国人眼里就完全没有价值可言。在最好的情况下,他会被以偷窃公司机密财产和危害国家安全的罪名被起诉,在监狱里度过下半辈子——在最坏的情况下,他会被当场杀掉灭口,免得技术情报落入查尼斯手中。

  对于查尼斯,虽然伍德很有价值,但未必值得为他而得罪美国。等通过他获得关于SEERS的技术情报之后,还是很可能会被作为外交筹码交给美国。SEERS很有价值,但伍德却只是个小人物,没有利用价值之后就会像片被嚼没味的口香糖一样被吐进垃圾桶里。

  必须把事情搞大,必须让自己有价值。不然这辈子就完了。而如果他成功做到这一点,钱学森式的待遇在等着他。

  “你必须把事情闹大。”SEERS是这样说的:“事情闹得越大,你的身价越高。你的身价越高,你的安全越有保证。”

  伍德希望SEERS说的是实话。

  现在看来也只有这条路可走。

  

  伍德行走在黑沉沉的天空下,阴冷的绵绵细雨无休无止地下着,黑压压的满天乌云看起来触手可及。

  不知道该去哪里,不知道该做什么,能做的只有听从SEERS的指引。

  

  好几年没回查尼斯了,但伍德完全没有游子归乡的感觉。美国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地方,查尼斯是另一个地方,没什么区别。

  快圣诞节了,寒冷的街道上一片节日气氛,路边的公共电视上播放着的都是“国家主席胡佛在金龙阁亲切接见到访的挪威总理阿卜杜拉二世”之类的无聊新闻。伍德没看到有关于天网事件的报道,不过这种可能造成公共不安的新闻被NICS封锁或淡化处理也不奇怪。

  说到这个,伍德不知道SEERS和查尼斯NICS“打招呼”时都干了些什么,但应该是对公共监控系统做了手脚。他们一路上并没有刻意回避监控摄像头。伍德戴着口罩和风镜式显示器,但现在他也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会被识别出来。

  

  今天下午的头两个小时中,伍德按照SEERS的指示在浦沪市区里绕了个圈,时而坐出租车,时而坐公交,时而步行,途中还顺便在一个发廊里把头发剪短。他身上携带着贵重物品,因此非常紧张,时刻留意周围是否有不良少年、绿毛猪猡、西藏牦牛、台湾烂香蕉、高丽棒子、墨西哥狗屎和非洲黑猩猩的踪迹。和它们在美国的同类一样,这些东西是优等种族,倚仗法律保护无恶不作,无论犯下怎样的重罪,得到的最严重惩罚无非是劳动教养遣送原籍驱逐出境,并且舆论永远偏袒他们。

  “哥们,你不必那么紧张,放松点。”SEERS这么安慰他,当然后面那句才是主要内容:“听指示,别犹豫,保证你不会遇到麻烦。”

  起初伍德很怀疑这句话。SEERS的指示常常毫无道理,比如明明什么情况都没有,突然让他折返50米再折返按原路继续走。虽然如此,这些奇怪的指示似乎是有效果的。街道上人来人往,按道理这些垃圾应该很常见才对,但一路上伍德不但没有遇到这些东西的骚扰,连见都没见到几个,就算见到了也都是在马路对面等安全距离。

  细想起来,伍德怀疑这应该是和情报分析能力有关。SEERS没有千里眼和顺风耳,只用粘在伍德衣服上的摄像头和麦克风充当耳目。但对于看到听到的东西,SEERS能够瞬间总结出有用情报并加以利用,而伍德什么都察觉不到意识不到。

  智力差距太大,想不言听计从都不可能。

  

  不过一路上SEERS的话倒是很少。这是为了让他对指令保持敏感。随时可能出现突发情况,他越快做出反应SEERS越安全。SEERS是这么解释的。

  下午15时30分左右,他们来到一个长途汽车站,买了去建康的车票。上车前SEERS让伍德在路边一个货摊上买了一件价格低廉粗制滥造的棉大衣。肯定不是什么正经材料,没有自动取暖功能,不防水。好处是看起来够寒酸,比较不容易引起周围潜在抢劫犯的注意。

  虽然买了去建康的车票,但没有真的去建康,而是在紫金山以东某个城乡结合部下车。

  伍德看了看周围,这里属于农业区和工业区的交界地段,周围都是厂房、农田和出租屋,距离远处的市镇很有一段距离。根据SEERS调出的地图,这里是麒麟镇工业园区,距离紫金山6公里左右。江苏省最大的工业区之一,流动人口超过8万,犯罪率相当高。更糟的是这里不到10平方公里内就有两个绿毛人聚居区、一个墨西哥人聚居区、一个黑人聚居区和一个特大垃圾填埋场。SEERS是要让他在这里过夜吗?

  “没错,咱们今晚就在这附近野外露宿了。”似乎是为了安慰他,SEERS补充道,“别担心,这一带比你想的安全多了。至少今天晚上是这样。”

  虽然如此,不知是不是天气的原因,伍德一连打了几个寒颤。

  此时天色完全黑下来了,除了远处升华之塔的微光,天空漆黑一片。天气寒冷刺骨,雨越下越大。正因为如此,街上一个人都没有,附近本应随处可见的不良少年、绿毛猪猡、西藏牦牛、台湾烂香蕉、高丽棒子、墨西哥狗屎和非洲黑猩猩等危险动物自然也没有。既然SEERS认为这里安全,那伍德也没有更高明的意见。

  伍德按照SEERS的指示开始寻找可供过夜的隐蔽地点。一些挑选原则即使他也能想到。处于摄像头监控范围之外,足够隐蔽,并且不能惹人注意。在伍德看来这样的地点在附近随处都是,但SEERS似乎有更多的考虑。寻找过夜地点花费了将近30分钟。最后,SEERS选中了路边一个人行天桥底下的草丛。这就是SEERS挑选的最佳过夜地点。位置隐秘,附近没有摄像头;旁边的路灯是坏的;人行天桥挡住了雨水和来自空中的观察,茂密的草丛和一段露出地面的粗大管道阻挡了来自人行道各个方向的视线。不到两米外就是一道围墙,一条臭烘烘的阴沟和一个暖气管,暖气管上一个阀门正在不停漏气。

  伍德以最快的速度钻进草丛,以最轻微的动作铺开露宿用品。自动充气睡垫的嘶嘶声被越来越大的风声和雨声掩盖,锡箔毯有强烈的反光效果,但伍德把雨衣盖在外面,在黑暗中一点都不显眼。但在睡觉前还有事情要做。

  根据SEERS在行动步骤中特别注明的说明,储运囊的培养基每6小时就要更换一次。那些临时替代品毕竟还是不如真正的培养基那样好吸收,会产生很多有害废物,必须按时更换。伍德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一股刺鼻的腥味和腐臭让他干呕了一声。他将里面的东西远远地倒掉,换上新的培养基。此时的SEERS像吸饱了血的水蛭一样膨胀起来,体积至少增加了4倍。曾经是银色的角质层表皮已经被大量球状增生组织覆盖,看起来像一堆鱼子酱,从那些黄褐色半透明球体的缝隙之间挤出无数蠕动着的纤细根须。SEERS仍然保持多细胞生物形态,并且在变化,在改变形态和结构。可能是在为明天做准备,储备足够的能量和蛋白质,生成新的结构和器官,强化运动能力。它们一直都没闲着,在和时间与敌人赛跑。伍德把储运囊连同个人电脑等必要设备一起装进塑料袋里,藏在附近的草丛中,又朝上面倒了两瓶临时培养基和一层土,看起来很像一滩恶心的呕吐物。SEERS连最微小的潜在危险也必须尽量避免,如果今晚发生什么意外,至少SEERS有机会躲过一劫。

  做完这一切,伍德终于可以结束这一天,开始睡觉了。

  而即使睡觉也是有详细规定的,是行动步骤中的一项。今天下午伍德一直都在往嘴里塞巧克力和水果糖,大口喝碳酸饮料。他必须摄入足够的热量,也需要用大量的糖分让自己能够很快入睡。不舒适的环境,恐慌不安的心理状态,这些都是睡眠杀手,而睡眠不足将直接影响到他在明天白天的行动。

  今天一整天,伍德都像SEERS手下的机器人一样行动,一直到现在他才有时间思考,但是却没心情思考。

  伍德把暖宝宝塞进衣服里,把电热炉开到最大,但锡箔毯保温却不透气,里面很快就呼吸不畅。伍德刚想透透气,就被外面刺骨的寒气和冰冷的雨水逼回去。

  于是他只得把大衣裹紧,用兜帽盖住脑袋,尽量露出一点透气的缝隙,蜷缩着,等待入睡。

  雨越下越大,风越刮越急,气温寒冷彻骨。不仅仅因为是冬天,根据气象新闻,未来三个星期内整个江浙地区上空都将被大片积雨云覆盖。见鬼的天气,好在积雨云并不是一个整体,因此偶尔也会有放晴的时候。

  伍德讨厌这样的天气,但这里的天气就这么反复无常,可憎。

  伍德很想去看望母亲,但不用SEERS提醒他也知道这不可能:母亲这会应该已经不在家里,就算在家也可能被监视。就算牺牲性命也不可以让母亲牵扯进来。他甚至没有打电话告诉母亲他回国的消息。

  反正到明天他的事情就结束了。他只负责SEERS的安全到明天,然后管它们去死。

  

  不过说起来SEERS挺令人捉摸不透的。除了短短几个小时的联网时间,SEERS与人类和人类的世界也没有多少接触,但却对人类世界的一切了如指掌。它们会说话,语法和用词无懈可击,但很多时候却让人摸不着头脑。

  伍德能听懂SEERS说话,但常常却不知道它们说的是什么意思。伍德不能,开发小组里也没人能,没准人类根本就没办法理解SEERS的思维和动机,就像单细胞生物没法理解人类的思维一样。

  

  很明显,能发动天网事件的SEERS是危险的,任何人都会想到应该在第一时间将其销毁,以免后患。

  毫无疑问,伍德坚决不愿意。SEERS是重大成果,关系到他的前途和收入。伍德年岁已经不小了,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但除了这个以外似乎还有其他理由。

  是什么?伍德说不太准。他正在做的这件事太疯狂了,很多地方都不合常理,并且越想越觉得风险大于收益。

  出于一些个人理由。但伍德自己也不太肯定那都是些什么理由。

  可以说是人文精神上的自由意志?就是“我能但我不”那种东西。但更大的可能是特殊情况导致大脑出了线路问题。

  不仅仅是为了保护得之不易的开发成果和自己的前途,还有一些别的东西。是错误百出的人脑中无数分析和判断程序在缺乏理性的系统后台运行的产物,它们互相碰撞,在短暂而激烈的讨论和分析后得出一个风险远远大于收益收益的结论。这个结论的推论过程本身被隐藏在互不关联的零碎数据、层层调用反复递归的子程序和密不透风的无意识帷幕后轻声鼓动,而他却拿不准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

  总之,当时伍德就是有那么一股豁出去的冲动,要做一些平时想都不敢想的疯狂之事。有些事,如果他现在不做,这辈子就没机会了。

  于是伍德就这样做了。结果就是现在SEERS成了他的上司,发号施令。他孤立无援,心惊胆战,恐惧着远处的追捕者和一旦被捕可能受到的惩罚。他对可能存在的任何威胁都无能为力,只能期望SEERS的计划万无一失。

  

  身为人类却被AI指挥是种什么感觉?

  事实上伍德没有感觉。和绝大多数人类一样。SEERS只是负责出谋划策而已,只要伍德愿意可以不听。问题是不听不行。

  做这件事在很多方面最终还是值得的。应该是。

  他唯一希望的就是不要把母亲牵扯进来。SEERS承诺这种事不会发生,伍德希望那不是空头支票。

  至于他自己,伍德算是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这叫做什么呢?这叫做骑虎难下。

  

  

  ★☆★☆★☆★☆★☆★☆★☆★☆★☆★☆☆★☆★☆★☆★☆

  

  

  燕京时间2072年12月23日19时24分

  

  到达目的地前30分钟,众人纷纷被自己的辅助AI唤醒。时候到了,准备行动。

  光是从深度睡眠到完全清醒就花了至少10分钟,虽然所有人都是老手,但还是免不了哈欠连连。

  当然,只包括20个普通人。另外3个家伙早就已经精神抖擞准备完毕了。

  乔比.史密斯穿着一件大衣,脑后插着光缆,继续傻笑。有时他会嘟嘟囔囔地说一些含混不清的呓语,但没一句九龙听得懂,连他的辅助AI也分析不出他在讲些什么。利普.范.温克尔依旧抱膝蜷缩在那个角落,除了眼皮已经睁开,动作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阿尔伯特.威斯克坐在众人面前,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他永远都是那副模样。

  确认所有人的VRD都开始运转后,威斯克直奔主题:“预计在54分到达领事馆。总领事秘书文森特.布鲁诺将在那里与你们会合。” “九龙、卡列宁和利普在明天3时前编组行动。更多信息请看各自VRD。完毕。”

  卡列宁皱起眉头,低声咕哝了一句俄语。

  “查尼斯NICS在13时48分遭到侵入。超过200种不同类型的逻辑炸弹。华东地区的系统接近崩溃,至少36小时后才能恢复正常。你们必须在21时前让乔比接通浦沪NICS主服务器,请尽快与相关人士交涉。情况有变,提高警惕,加快行动。”又是针对九龙的秘密指示,在和其他人说话的同时。即时通话,不是预制录音。威斯克没解释“情况有变”是什么意思。

  一句话说完,威斯克站起身来,走到机舱门边,一把拉开。

  没有减压警报。

  众人的辅助AI立刻与飞机自动驾驶系统连线以了解情况。飞机已在5分钟前进入低速巡航模式,速度控制在每小时50公里以下,飞行高度54米,仍在继续下降。机舱外是一片辉煌的航空管制灯火,不用查阅地图,他们现在的位置一目了然:浦沪市区上空,浦东机场就在前方。那里是伍德中午下飞机的地方。

  “此后我将单独行动,请随时等待指令。”威斯克突然说了唯一一句带有人味的话:“祝各位好运。”

  “你单独行动?就靠自己?”九龙问道。机舱里装载了奇美拉公司的生物兵器,专门用来追捕伍德,10分钟前从休眠状态激活,现在已经可以投入使用了。九龙原以为威斯克会带上一只作为猎犬。

  威斯克没说话,只是拉高左臂的袖子。

  他的左前臂上缠绕着某种东西。蠕动着的软体动物,像是某种红褐色的巨大水蛭。它们的一头吸附在威斯克身上,似乎正在吸血。

  不用辅助AI加标注,九龙也知道那是什么,他见过。嗅鳗,奇美拉公司的产品,一种用来强化嗅觉的活体附件,通常被安装在生物兵器身上。嗅鳗的整个表皮都是嗅感觉细胞,自带负责进行初级信号处理的神经系统,可以将嗅觉信号加工后直接传递给寄主的大脑,据说其嗅觉灵敏度是人类的10万倍以上,并不比当前的主流分子检测器强多少,但嗅鳗是生物,具有繁殖能力,因此成本极低。嗅鳗的缺点是必须要通过专门的生物神经接口才能将嗅觉信息传递给寄主,因此人类无法使用——显然,威斯克和他的25个兄弟姐妹除外,他们也是奇美拉公司生物技术的产物,能使用这种东西一点不奇怪。

  接着威斯克从飞机上跳了下去。

  此时飞机处于低速巡航模式,速度超过每小时50公里,距离地面至少40米。

  这家伙确实是个效率主义者,不想让飞机把时间花费在为他一个人降落这件事上。

  九龙不禁开始想象威斯克失手摔死时的样子,那一定很讽刺。

  当然那是不可能的,3分钟43秒后威斯克再次出现在指挥官频道里。

  “最新消息,查尼斯政府已经知道SEERS的事了,查尼斯国家安全局开始搜寻伍德母亲的去向,3名美国间谍被捕。你们到达后必须在20时20分前离开领事馆。乔比需要一辆货车,随时保持机动。其他照原计划安排。完毕。”

  哦。操。

  

  燕京时间19时53分,飞机在预定的最后一分钟准时降落在美国驻浦沪领事馆停机坪。

  根据乔比提供的情报,在13时58分整个华东地区的NICS服务器都受到了大规模逻辑炸弹攻击。和在美国时不一样,SEERS这次的手法简单粗暴并且极其野蛮——当然,即使是野蛮也是配合了极高智慧的野蛮。SEERS没有偷偷摸摸地在某些关键位置进行微妙的破坏,而是直接丢出成堆的核武器进行饱和轰炸。现在整个华东地区的NICS完全瘫痪了。下午15时12分之前的所有监控记录都被破坏,无法恢复。至少36小时内,别说一个人,就算有一架外星宇宙飞船降落在大街上也没人看得见。更糟糕的是,和预想的不一样,查尼斯政府现在已经知道SEERS的事了,并且也已经注意到了美国政府的小动作。目前还不至于要改变计划,但他们的行动必须加快。

  在将必要数据传输给众人的辅助AI后,乔比.史密斯拔掉脑后的光缆,一边嘟囔着没头没脑的呓语一边站起身来和众人一起等候。将那庞大笨重的EPR通讯系统搬下飞机是件挺费时费事的工作,好在领事馆工作人员会负责代劳,不会浪费太多时间。在接下来几天内乔比需要随时保持机动,九龙考虑过是否安排个人保护他,但最后还是决定让领事馆方面的人负责这事。人力宝贵,多一个人就多一分机会。

  在整个飞行途中像死尸一样纹丝不动的利普.范.温克尔此时总算开始有所动作了。很奇怪的动作,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当然,不包括乔比)并且让人不安。

  利普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自动注射器,以及一个装满黑红色粘液的塑料袋,容量至少500毫升。利普从自动注射器底部抽出一根软管,插入密封袋中。自动注射器前端猛地弹出一根又粗又长寒光闪闪的针头,那 “锵”的一声机舱里所有人都能听见。

  接着,他把那可怕的针头深深地刺入自己的左胸,心脏的位置。

  自动注射器开始呻吟,塑料袋迅速瘪了下去,黑红色的黏液不断注入利普的心脏,通过主动脉流往全身。他那张苍白古怪的马脸开始出现血色,很快就涨得通红。

  那家伙在给自己输血。虽然不清楚对方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九龙还是不禁产生了在他那血液袋中加入点氰化物的冲动,那肯定会很有趣。

  利普突然朝九龙转过头来,呆板无神的眼睛盯了他一秒钟,然后张大了嘴。

  机舱里的空气突然凝固了,只有乔比仍在低声傻笑和胡言乱语。虽然没有害怕,但九龙还是觉得一阵肠胃不适。

  人的下颌不可能张那么大,看起来超过100度。人的犬齿不可能那么长,像狒狒一样(当然,这家伙长得就像只狒狒)。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刚注入的血液,整个口腔内壁、牙龈和舌头似乎都存在大量淤血,仿佛一个黑色的大窟窿。

  几秒钟后,他闭上嘴巴,若无其事地拔出针头,将注射器和塑料袋塞回口袋,站起身来。

  利普的肩宽和九龙差不多,却比九龙高了整整一个头,比例失调的胳膊和双手几乎垂过膝盖。手掌侧面和每根手指之间都有某种外科手术造成的疤痕。他活动了一下筋骨,浑身的关节像塑料棘轮一样咔咔作响。他本来因为输血而涨红的脸开始恢复苍白,好像那些血液被他的血管吸收了一样。

  他右手按胸,以一种优雅而古老的方式朝九龙躬身致意:“我,准备好了。”

  利普的嗓音可能是他唯一正常的地方。

  

  

  众人走出机舱,美国驻浦沪总领事秘书已经恭候多时。文森特.布鲁诺,40多岁,金丝眼镜,小眼睛,一头金发是染的。九龙在飞机上已经看过了他的资料, CIA在华东地区情报网的主要联络人之一,看面相就知道是个喜欢两面三刀的家伙。现在他还有用,九龙决定后天再干掉他。

  “欢迎来到战场,先生们。”文森特迎上前来,满面微笑,准备献上一段欢迎词。但当他发现九龙正在打量自己时就笑不出来了。正常现象,不管是否知道九龙的为人,被他打量的人很少能笑得出来。

  “飞机上有一台很大的设备,EPR量子通讯装置,请让你的人赶快把它搬下来。”九龙看了看时间,19时55分:“时间紧迫,我给你5分钟。”

  文森特立刻就理解了九龙是什么意思。他赶紧下令周围的工作人员进入机舱,把所有的东西以最快的速度搬运出来。

  “你们指挥官和我联系过,你们需要的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文森特赶紧把信息投射到九龙的VRD上,这次他简洁多了:“领事馆外有10辆汽车,临时要求的30吨货车就在你们的飞机旁边。全部都是改装过的赃车,GPS定位芯片和身份识别芯片每30分钟自动更换一次,48小时内无懈可击。”

  “很好。”九龙点了点头,不再理会文森特。他一边在VRD中检视手下的装备和状态,一边开始琢磨该怎么宰了这家伙。文森特的金丝眼镜是天然水晶质地的,掰碎后塞到他嘴里,让碎片割断他的气管。对,就这么杀他。不用等到后天,明天晚上就可以动手。

  

  领事馆工作人员的效率没让九龙失望,3分钟不到,EPR量子通讯装置已经被拆开,搬下了飞机,再重新组装,运上旁边待命的一辆货车。文森特可以活过今天了。

  这庞大的机器刚一组装完毕,乔比就呵呵傻笑着坐了上去,一把扯过光缆插进自己后脑,然后继续傻笑,和机器一起被搬上车。这家伙是个强化人,世界上最强的黑客,在这次行动中的地位和威斯克平级。但这家伙从头到尾就没和他们说过一句话,也没有什么表现出任何比一般弱智更聪明的举动。九龙怀疑乔比的大脑不过就是一个零件,真正控制他的是大脑中的机械部分。

  但这和九龙无关。任务最终还是要靠20个炮灰执行。

  这次行动他们轻装上阵,全部装备随身携带:每人一把微声手枪,3个后备弹匣,10发强效麻醉弹,1个闪光手雷,1个破片手雷,14只微型浮游侦察器、备用电池和充电装置,一台便携式分子探测器。除了这些以外,九龙还配发了专用设备,用来接入查尼斯NICS。

  至少在27日前他们不会遇上什么危险的怪东西。SEERS尚未羽翼丰满,伍德是个毫无战斗力的平民。唯一的威胁只是查尼斯政府。最近两国关系有点紧张,再加上查尼斯政府一直垂涎美军的高技术装备,过早把外骨骼战斗服和AS这样的重型装备运过来是引火烧身。如果需要更多武器,美国方面自有办法运进来。

  因此,飞机上的主要荷载就是乔比的EPR量子通讯装置,以及奇美拉公司的生物兵器。

  

  8只特制货箱从机舱搬运下来。货箱上有奇美拉公司的标志,以及大大的“危险”字样。玉兰和玉芳开始进行启动前安全检查。姐妹俩的手指敲打着空气,通过只有自己和授权者才能看到的VRD虚拟操纵界面下达指令,检查每只箱子里货物的生理监控数据。确认全部货物都已了解任务内容,进入待命状态后,玉兰下达了启动命令。货箱在警报声中缓缓打开,里面的货物不紧不慢地爬了出来,像等待检阅的士兵一样排成整齐的一行。

  奇怪的生物,每只货箱三只,看起来像是人类、猿猴、树懒和蛙类的混合体。体长超过1.5米,红褐色的表皮松松垮垮地覆盖在强壮的肌肉上,但很快变成了水泥地面的灰色。四肢末端长有粗大锋利的爪子,行动起来却完全没有声音。它们的头部像人,但没有眼睛、鼻子和耳廓。它们的身体上吸附着很多水蛭状生物,很明显和威斯克装备的生物附件是相同的东西。它们的头部安装有明显可见的无线电接收天线,通过位于上腹部的接口,一根塑料脐带将它们的血肉之躯和货箱中的生命维持装置连接在一起。红色指示灯亮起,塑料脐带在啪的一声中全部同时自动断开,缩回生命维持装置中。24只怪物立刻开始活跃起来,摇晃着没有眼睛的脑袋,仿佛正在扫视周围。其中几只张开嘴巴,伸出几乎等身长的舌头,在空中挥舞。

  舔食者。奇美拉公司制造的生物兵器之一,专门用于搜捕特定人类。和其他生物兵器相比,舔食者的战斗力、智力和环境适应能力都不算高,但它们擅长追踪。舔食者的整个皮肤超过60%都是嗅感觉细胞,另外40%则是类似变色龙迷彩的变色细胞。这使舔食者拥有人类400万倍以上的嗅觉和基本的匿踪能力。奇美拉公司在设计舔食者时放弃了视觉和相当程度的智力,以便在一个比人脑还小的脑子中腾出足够的皮层处理嗅觉信息。除此之外,舔食者还可以通过安装嗅鳗增加皮肤表面积,进一步强化嗅觉。

  和众人携带的浮游侦察器一样,这24只舔食者是此次行动的重要力量,用来追捕伍德的猎犬。利用气味追踪目标,这自古以来就是很有效的办法,只要别碰上刮风下雨的天气。

  问题是,现在整个华东地区都在下雨。中到大雨,风力4到5级,最起码也要持续到明天中午。太棒了。

  但总比没有强。

  

  开始行动。

  查尼斯政府提前知道SEERS的事了,这好像连威斯克和MARS都没预料到。可能是查尼斯的情报部门中了头奖,总之事情相当不妙。就看华盛顿方面怎么对付了。动作要加快,但计划照旧,至少目前是这样。

  他们在威斯克规定的时限之前10分钟离开领事馆。九龙、卡列宁和利普最后离开。他们在明天3时之前都将一起行动。卡列宁板着脸一言不发,利普全无表情。九龙希望这段时间里他们能和平相处。特别是卡列宁。这次行动事关重大,少一个人就少一份力量,现在不是宰他的时候。

  炮灰们分散前往停靠在领事馆周围的汽车中,一点也没有引起周围人的注意。24只舔食者悄悄跟着他们身后,具有变色能力的皮肤使这些怪物躲过了大部分路人的注意,即使有人看到也会被很快遗忘。舔食者的智力相当于9岁儿童,足以执行复杂的任务。它们攀附在车顶上,到达预定位置后就会跳下车去,开始追捕猎物。在行动过程中它们肯定有不少会被查尼斯政府发现,消灭,但那也没什么。除了暴君那种具有AS级战斗力的高端型号以外,所有生物兵器都是批量生产的消耗品,即使它们能够幸存,到28日凌晨也会启动自毁程序,免得落入查尼斯政府手中。

  现在距离伍德下飞机已经超过8小时了,这8小时里他可能去任何地方。按经验他去建康的可能性最大,但也必须考虑到反预判随机决策的因素。伍德现在应该已经丢弃了身份证,因此不能乘坐飞机、火车和轮船。长途客车速度有限,特A级通缉令已经下达,整个华东地区的警力已经完全动员起来。警方会严密盘查所有旅馆、酒店、出租屋和任何可供过夜的公共场所,逮捕任何没有身份证或身份证编码与实际不符的人。携带热源感应器的直升机在郊区上空盘旋,搜索任何形迹可疑者。伍德逃不了多远,基本不会超过江苏、浙江、安徽三省范围。

  排除所有能被NICS看到的地方,排除所有存在公共电视的地方,排除所有容易被警方排查到的地方,排除所有容易被发现的地方,排除容易出意外的地方和不适合投放SEERS的地方,伍德躲藏过夜的可能范围其实非常小。一个支离破碎的不规则区域,总面积“仅仅”不到18000平方公里。威斯克,乔比,也可能是MARS,在这个不规则区域内根据发现伍德的不同概率打上了点,让20个人类和24只舔食者在各个点上开始执行搜捕任务。在理论上这可以使他们发现伍德的概率达到最大。如果查尼斯方面在他们之前就找到了伍德,他们也能在最短的时间内集合起来。

  SEERS释放的逻辑炸弹和木马导致华东地区所有13时48分之前的监控录像被全部删除,一切必须从头开始。现在首先要做的是尽快让乔比能连接使用查尼斯NICS,只有乔比能在最短时间内让其恢复运转。而且查尼斯NICS没有美国同类设备那么先进,它看不到的东西,乔比也许能看到。

  但NICS是重要的社会安全系统,不可能让外国人接触。修复永远都比破坏容易,即使和MARS连接,乔比也不能通过非法途径修复被破坏和扰乱的系统。此外乔比身上有太多尚处于试验阶段的前沿技术,无论美国政府还是盖茨都反复强调不能让他落入查尼斯人的手中,因此必须使用一些特别手段。

  

  他们驱车朝浦沪市区北部进发。圣诞节和元旦将至,路上的车却很少。九龙检查了一下,整个浦沪市区已经在下午18时整进入全面交通管制状态,除了救护车、消防车、公共汽车以及拥有足够权限的车辆以外,所有车辆都将强制停止。警察正在对所有过往车辆进行排查,搜索和盘问一切可疑人物。现在华东地区的NICS基本不能使用了,查尼斯警方有充足的人力,装备上也不比美国差。

  但有这条件的只限燕京和浦沪。而且伍德显然不可能留在浦沪,太容易被发现了。

  悬赏追捕伍德的特A级通缉令本来会发送到全国每一台PIT中,并且附带专用面部特征识别程序。但是早在15时整个华东地区的NICS就被搅成一锅粥,因此只能转而在当地公共媒体播放通缉令。悬赏金额40万元,足够让所有人睁大眼睛了。但能在第34小时前找到伍德吗?九龙持怀疑态度。

  

  九龙和卡列宁坐在前排,古怪的利普在后座。和卡列宁临时编组是九龙的要求,威斯克同意了,但显然卡列宁不同意。对于九龙利用自己的经济压力借助自己的妻女强迫他加入艾佐斯公司一事,卡列宁一直心怀怨恨,随时都在找机会干掉他。如果在平时,九龙倒觉得这样挺有趣的。但现在任务重要,有必要震他一下,免得他在这几天闹出什么事来。

  乔比需要尽快连接查尼斯NICS。他们带了专用的无线接入设备,但必须连接到省级NICS服务器上。而要进入NICS服务器并且连接不明外设,必须有党委书记和当地公安部门首长的共同授权。如何说服他们合作是个难题,但九龙自有办法。

  

  查尼斯厅级以上官员及其直系家属可以使用内部专用通讯网络,因此九龙能绕过各种繁琐的手续与浦沪市委书记和市公安厅长这样的高官直接通话。九龙让汽车自动驾驶,把VRD换成单向公共显示模式。系统调大音量,将图像投射到车窗上,让卡列宁和利普也能看见、听见,对面却只能看到、听到九龙。

  九龙首先联系的是市委书记伯希莱。

  “您好,请问您找伯书记有什么事?” 出现在通讯界面上的是伯希莱的秘书,当她看到眼前的陌生人时迟疑了一下。九龙怀疑这秘书是个真人,不是AI。

  “请让伯叔立刻和我通话。我有些急事想和他商量一下。”听到九龙把浦沪市委书记称为“伯叔”,一直板着脸的卡列宁不禁动容。

  秘书皱了皱眉:“伯书记正在开会,您有什么事我可以代为转达。”九龙确信这秘书确实是个真人。AI不会这么蠢。

  九龙嘲讽地一笑,他准备杀人时常会这样。他慢悠悠地对那个真人秘书说:“事情是这样的,请告诉他,从现在开始,呱呱每分钟都会被割掉一斤肉。你最好快点让他来见我。”看着秘书的表情,九龙补充道:“一斤肉是500克。”

  秘书疑惑地想了半天,然后僵在画面上了。

  “你应该知道伯书记的为人。”九龙提醒道:“呱呱身上每少一斤肉他就会从你身上割下两斤来。你现在还有——20秒。”

  秘书立刻消失了,连句“请稍等”都没有。

  但要让市委书记亲自通话显然不是那么快的。伯希莱过了28秒才出现在九龙面前。

  太慢了,在第21秒九龙就打开了一个新画面,实时视频,一个年轻人开始被几个戴头套的人现场割肉,惨叫声不绝于耳。

  伯希莱的脸开始颤抖。他几次想说话,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了解九龙的人都知道,这家伙是个疯子,从来说出做到。显然,伯希莱了解九龙。

  “伯叔,您别担心,呱呱死不了的。”九龙对市委书记说:“再生处理一下就行,费用我出,美国人的技术是第一流的,您尽管放心。哦对了,伯母也和呱呱在一起,您要不要和她说说话?”接着九龙又补充了一句:“都怪您秘书,要是她动作快点这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通讯窗口中的伯希莱朝旁边冷冷看了一眼,然后继续瞪着九龙,强压怒火道:“你想干什么?”

  “我有点急事想请您和王局长帮忙,详细情况这里不便细说。”九龙把一个地址标注在地图上:“15分钟内,滨江公园见,就您一个人。超过一分钟我割呱呱二两肉。”说完九龙就下线了。

  接下来是公安局长王尔德,如法炮制,拿对方的老婆孩子当人质,然后“15分钟内,滨江公园见,就您一个人”。通话在公安局长一句“我操你个狗日的十八辈祖宗”的怒吼中结束。九龙决定事成之后立刻干掉他。

  联系完毕。一直伺机而动随时准备动手干掉九龙的卡列宁的态度果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你到底是什么人?”卡列宁问。九龙似乎对查尼斯的贵族阶层非常熟悉,再加上他在美国有钱有势又有最高司法豁免权,连真名都被列为高度机密。莫非九龙是查尼斯大贵族子弟?可能还不是一般的大贵族,伯希莱好歹也是个政治局委员,但九龙却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

  九龙没回答。让卡列宁去猜吧,他要的就是这效果。

  这时一直蜷缩在后座的利普突然发话了:“小心,公安局长打算动手。”

  九龙和卡列宁望向那个古怪的家伙。利普呆板的眼神始终集中在VRD上,一眼都不看他们:“他害怕,但心存侥幸。平时他不敢,但现在情况特殊。公园里会有不少便衣,但短时间里不会有狙击手,动作快点。”

  “谢谢提醒。”九龙相信他的判断。

  

  

  九龙确实是查尼斯大贵族出身,根红苗正。但那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就和大多数查尼斯的贵族子弟一样,他对这个被称为祖国的地方完全没感觉。无论是担心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还是作为一项传统,几乎所有查尼斯贵族子弟都会被送到欧美生活,从小到大九龙在查尼斯呆过的时间不超过5年。这国家对他来说与其说是祖国,不如说是家里经营的某种产业。

  对于贵族们来说,查尼斯的富强是绝对必要的,否则欧美各国政府也不会把他们当老爷供起来。但这地方不是他们的家园,他们的家园在欧美。这是生活方式的问题,和贵族们的人品没关系。资产阶级无祖国。而且国家民族这些东西需要在外敌的压力下才能唤起,比如“黄皮猴子”或者“查尼斯贱种”之类的称呼——但这种东西通常只出现在平民之间,优雅地玩弄权力游戏的贵族们是极少有机会听到的。

  这种生活方式有个隐患:如果到了某些需要撕破脸摊牌的特殊时期,身处敌国的贵族可能成为第一批牺牲品。这基本不可能发生,查尼斯是世界第二大国,即使是美国也不敢轻举妄动。他们有这个能力,但却不是疯子。

  问题是九龙也有这能力,并且他是个疯子。

  

  

  浦沪在傍晚就已经进入交通管制状态,但九龙有足够的权限照常通行,因此行动起来反而更方便了。自动驾驶模式下的汽车开得飞快,10分钟不到就到达了滨江公园。

  为了安全起见,在他们进入公园停车场之前,利普找了个僻静路段跳车了,接着是卡列宁。等到汽车停进停车场时,下车的只有九龙一人。虽然利普说不会有狙击手,但其实九龙根本不把狙击手放在心上——九龙是国家高级官员的直系亲属。和美国一样,查尼斯所有的狙击步枪都加入了自动锁,除非得到特别授权,否则没有一支狙击步枪能朝九龙射击。

  虽然天气寒冷并且还下着雨,但公园里仍然张灯结彩人满为患,身穿超短裙的女孩们一边冻得打哆嗦一边强装笑脸互相打招呼,一片节日气氛。是个好地方,在人群中丢个手雷肯定很好玩。

  九龙行走在人群中,浑身杀气,周围的人自觉和他保持了距离。他一眼就能从人群中认出远处的卡列宁,但却看不到利普,只看到一片雨伞和人头。那家伙长相古怪,身材又高,在人群中应该很显眼才对,但他却完全隐藏了起来,必须配合VRD上标注的位置才能发现他的踪迹。利普猫着腰在密集的人群飞快穿行,却似乎连周围人的衣角都没碰到。九龙扫视了一下周围,立刻就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找出4个便衣。这帮酒囊饭袋一看到九龙就想凑过来,没有半点职业素养,只差没有举块写着“我是便衣”的牌子了。他将这些人的外貌特征和位置传送给远处的卡列宁和利普。九龙发现了7个人,卡列宁发现5个,利普发现13个。总共13人。

  不,12个。利普刚刚干掉一个。就在3秒钟内,就在人群里,人群没有骚动,就连九龙都没看清是怎么回事。

  在地图上,代表利普的红色三角被包围在一堆拥挤的白点中,突然凑近身边一个代表便衣的红点,接触了一瞬间。然后九龙就看见那便衣就被拖到一旁的灌木丛里。旁边的人看到了,但却只是赶紧走开。可怜的家伙,旁边不到10米就是另一个便衣,但那家伙似乎什么也没注意到。

  紧接着另一个便衣也被干掉了,在人群中被拖动了至少5米才被丢进灌木丛。没有搏斗,悄无声息,没有引起骚动,周围看到的人不敢多管闲事,附近的便衣没有察觉。现在公园里只剩下11个便衣了。利普开始朝第三个目标移动。

  虽然有出其不意的成分,但那两个便衣好歹也是壮年男子,在利普面前却完全没有机会做出任何反应,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一瞬间就被干掉了。九龙本来以为利普是使用了某种带有神经毒素的暗杀武器,但利普的主观视角录像显示并没有这种东西。利普悄悄靠近猎物,一把抓住对方的脑袋,瞬间扭断,瞬间扳回原位。整个动作在不到2秒钟内完成,像变魔术一样。对方半点反抗都没有,九龙自己也不可能做到这样利索。九龙不禁开始考虑要不要现在就和他打一场了。

  还剩下10个便衣。9个。利普还在继续移动。

  剩下的便衣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危险的接近。他们能认出九龙,但却缺乏基本的警惕性。应该是他们本来就在这里执勤,被王尔德就近调过来。真可怜。

  

  指定的碰头地点是公园的一个避雨亭,里面有不少人。当九龙到那里时,伯希莱和王尔德已经恭候多时了。两位大人物都穿着便服,没有化妆,虽然是经常在电视上露面,但此刻也没人把他们认出来。王尔德怒容满面,随时准备发作。

  九龙求之不得,他现在正是手痒想杀人的时候。周围那么多厉害家伙却不能痛痛快快地打一场,实在是郁闷,王尔德不识相就干掉他。也许他该把伯希莱也一起干掉,但现在不行,这家伙还有用。

  “好久不见了,伯叔。”九龙微笑着走上前去。王尔德愤然走到在他面前,但还没开口就被九龙一拳打翻在地。王尔德刚想挣扎,九龙一脚踢断了他两根肋骨,然后一脚踩在他脑袋上。

  王尔德好歹也是个公安局局长,但他显然在办公室里坐得太久了,面对真正的恶棍时像婴儿一样不堪一击。

  看到有人斗殴,避雨亭里的人们纷纷惊叫着躲得远远的,但又想看热闹,于是围成了一个圈,远远观望。卡列宁站在圈子外面把风,利普不见踪影。在VRD界面上,13个代表便衣的红色圆点已经全部消失了。

  “阿龙,你马上把我爱人和儿子都给放了,这对你没好处。”伯希莱阴沉着脸,眼睛里好像要喷出火来。

  九龙微笑,没有说话。踩在王尔德脑袋上的脚慢慢转动着。

  伯希莱朝周围的人群看了几眼,巴望附近的便衣能立刻跳出来将这个混账拿下,但他张望了半天,一点动静都没有,倒是人群里有个神情剽悍的白种人老头,一看就是和九龙一伙的。于是他不甘心地叹了口气,露出认输的表情:“你说吧,你想要我干什么?”

  “把这东西安装到NICS主服务器上,我给你40分钟。”九龙把通讯端口递给伯希莱:“随便插到哪个端口上,插上去就算完事,您和王局长只管授权就行。就这么简单,半分钟都不用。”

  “你是不是在找伍德?带着什么SEERS逃回国的那个?”伯希莱低声喝道:“你知不知道现在中央有多重视这事?”

  但是九龙转身就走。没必要废话。时间宝贵,而且这种情况下和对方交谈越多,对方变卦的可能就越大。

  这时王尔德从地上爬起身来,指着九龙咆哮道:“胡枭龙,你不要太嚣——”

  九龙看都不看他一眼,反手一把抓住王尔德的手腕,咔嚓一声扭断,接着一脚踹断他一条腿。如果在平时他当然是立刻宰了这蠢货,但现在任务为重,要迟些再杀。

  但就在这时,王尔德做出了意外的举动:他用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手枪。

  本来九龙打算留王尔德一命的,但现在这样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去死。

  九龙随手夺过王尔德的手枪,对准他的大腿,砰。

  枪里装的是内爆弹。王尔德的一条腿被打得飞了出去。接着又是砰的一声,他的另一条腿也飞了出去。然后是他的两条胳膊。

  围观的人群轰的一声四散逃开,有人立刻开始报警。一旁的卡列宁虽然身经百战却也手足无措了。他知道九龙是个疯子,但没想到他疯得这么厉害。

  九龙对周围的一切置若罔闻,也不理会一旁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愤怒而不停哆嗦的伯希莱。他一脚踩在王尔德刚刚被踢断的肋骨上,充满同情地看着他。

  “王局长,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好好的你自己急着找死,这又算什么意思?”九龙微笑道:“哦对了,你老婆孩子还要过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到阴间报道,你在奈何桥上就别等他们了。”

  九龙一枪打爆了王尔德的脑袋,在他尸体上啐了一口,扬长而去。走的时候他顺手把王尔德的枪丢到草丛里,要是被哪个亡命之徒捡到的话还能物尽其用。

  卡列宁跟在他身后,脸上头一次露出了畏惧的表情。

  九龙不但是个战斗力强悍的疯子,而且似乎还是个出身显赫极有背景的疯子。在这种人身边正常人确实没有不怕的理由。

  

  三人立刻离开滨江公园,一言不发。

  老实说,九龙其实也并不真的打算杀掉王尔德,但那家伙自己找死,九龙也不介意送他一程。

  在NICS主服务器安装不明外设需要党委书记和公安局长的共同授权,但实际上只有党委书记一人的话也可以,只不过系统会上报国家安全局罢了。

  但在大庭广众之下枪杀公安局长毕竟不是什么小事,目击者太多了,不经过长期淡化处理很难被公众遗忘,恐怕会成为长期流传的市井传说。NICS会自动压制这类新闻的传播,自动删除相关照片、视频和文字。九龙不但是大贵族,而且还是国家领导人的亲戚,所有在NICS中的相关记录都会被自动替换和删除,只有一定级别以上的官员才有权限查看。事情本身没什么大不了的,但现在是敏感时期,惹上国家安全局就麻烦了。

  就在这时,威斯克出现在指挥官专用频道,同时出现的还有一张交通图,一条路段被高亮显示。

  “注意,查尼斯国家安全局的人将在30分钟内封锁滨江公园周围6公里内的道路,他们接到了明确指令要逮捕你。各地警方接到了消灭舔食者的命令。他们知道计划中的部署位置。立即按指定路线撤离。暂时不要前往预定位置,待命地点改为周围2公里范围内的随机位置。完毕。”

  哦。操。

  

  

  怎么回事?老天都在袒护SEERS吗?

  还是说SEERS能未卜先知,提前做出了反制手段?

  威斯克没解释,但很有可能。说不定SEERS连他们接下来可能采取的每一步都预料到了。

  那样的话,这可是一步险棋。但SEERS的智力远比他想象中高得多,这种招数的风险可能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大。有查尼斯政府插手,在34小时内找到伍德的可能性就更加微乎其微了。

  现在警方已经全力动员起来了,如果他们能够成事倒也不错,到时候只管去把SEERS抢回来或者销毁掉就行。但九龙了解查尼斯政府的办事效率,他们坏事的可能更大。

  警察正在大力搜捕伍德,但他们知道34小时的时限吗?他们知道伍德根本无足轻重,真正重要的是SEERS吗?这是很值得怀疑的。

  查尼斯政府现在已经知道SEERS的事了,并且已经开始行动。很明显,他们想得到SEERS进行研究,而不是将其立即销毁——和华盛顿方面没什么区别。

  能搞出天网事件的SEERS太有价值了,更何况那家伙刚刚又轰掉了整个华东地区的NICS,并且还不知道有没有其他花招。虽然掌握决定权的老头子们从来没有意见一致的时候,但九龙知道他们肯定抗拒不了这个诱惑。SEERS的高速进化以及其危险之处在外行人看来虚无缥缈荒谬不经,但是得到SEERS所能带来的各种好处却是显而易见的。

  没准这就是天网事件的真正目的。SEERS证明了自己的身价,于是大人物们都竭力希望能完整地得到它以便进行研究,而不是立即销毁。只要严密监控,SEERS就闹不出什么花样来,即使真的失去控制也能随时将其消灭。无论燕京还是华盛顿,大人物们就是这么想的。

  

  不过九龙倒无所谓。毕竟他很期待能和SEERS交手的。

  突破奇点后的SEERS会是什么样子?会有什么能力?会怎样战斗?九龙很想见识一下,这绝对值得期待。那将是个前所未有的厉害家伙。如果SEERS被捕获,必定会被严密看管,断无可能搞出什么花样来,新年行动将在平淡中结束——多么无聊啊!

  一旦SEERS羽翼丰满,整个人类文明乃至地球上的一切生命都将灰飞烟灭。但在那之前九龙会和那家伙,或者那群家伙好好打一场,虽然不能赢,但至少也要想办法让SEERS少块肉,出点血。

  能够死在和这种东西的战斗中——这辈子超值了!

  九龙微笑起来。他不禁开始考虑要不要把参与新年行动的那三个发号施令的家伙都杀了。

  就在这时,利普突然从车后座凑了上来:“冷静,第一阶段就找到目标的成功率本就微乎其微。”

  九龙不禁皱了皱眉。这家伙会读心术吗?

  不过这话倒挺顺耳的,虽然九龙以外的人肯定不会这么认为。

  

  

  ★☆★☆★☆★☆★☆★☆★☆★☆★☆★☆☆★☆★☆★☆★☆

  

  

  华盛顿时间2072年12月23日9时

  美国 马里兰州 某处

  

  “关于这个问题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盖茨,你自己应该最清楚。安装脑嵌入系统必须进行大规模脑外科手术,其中包括额叶和颞叶部分,大幅度的人格变异不可避免,你会变成和以前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除了这个以外,”莱昂纳德着重指出:“手术前后还需要一系列放疗和化疗,你会变成秃顶,起码也是地中海。”

  小比尔.盖茨没理他,只是继续把玩着自己的鬓角,注视着脚下的工作现场,面无表情,若有所思。

  

  他们现在身处洛克希德-马丁-格鲁曼公司的马里兰州实验室,MARS的四个核心处理器所在地之一。莱昂纳德和盖茨站在一条玻璃走廊上。在他们脚下的装配大厅中,身穿加压防护服的技术人员和身手敏捷的机器人忙碌不停。制冷装置嗡嗡作响,将室内温度保持在零下30度。真空泵不断吸气,确保装配大厅的绝对真空无尘。自动诊断程序通过无所不在的传感器密切监视着装配大厅中的每一个细节,时刻警惕最微小的错误。

  工作的中心是一个巨大的褐色长方体。4米高,3米宽,样子像老式冰箱。正处于最后的装配阶段,但尚未完成。外壳尚未安装,透过精巧的支撑框架,可以看到里面满是粗大的管道、复杂的机械装置和巨型集成光路芯片。整个结构的核心部分是一个两头凹陷的柱状体,浸泡在超低温液氮中,环绕着螺旋形的超导线圈。长方体在装配大厅的传送带上缓缓前进,沿途无数纤细的机械触手在它由金属和塑料构成的精密骨骼和内脏中戳来戳去,安装零件,拆除临时支撑框架,寻找一切可能存在的误差、错误和污染。工作人员悉心照料系统内部如同胚胎般不断生长成形的主控程序,随时提防不良变异的出现。他们的机器人搭档四处跑动,监督人类的工作,核对每一项程序的完成情况,确保万无一失。

  通用量子模块。MARS核心处理器的基本组件。其使用的量子比特组和并行控制结构都是尚未投入商业用途的最前沿技术,在稳定性、可扩展性和抗消相干能力方面即使在全世界也可算数一数二。当然,成本也同样可观——每个量子模块光制造成本就超过18亿美元。

  这没什么奇怪的,像MARS这样的东西,自然有权享用如此的奢侈。

  

  MARS是洛克希德-马丁-格鲁曼公司的一个技术验证项目。和负责战略核打击与核防御的天网系统相比,MARS的光芒要黯淡得多,主要负责的领域是常规作战单位的战术指挥,特别是指挥营级以下规模的陆军步兵和AS作战。它不仅仅是一个指挥系统,还包括了很多与之配套,并且同样先进的AI兵器,特别是以取代人类步兵为目的的第三代AS。一旦成功,MARS将是军事AI技术的革命性突破,整个人类文明的战争形式都将发生彻底的改变,美国的常规军事力量将有望在10年内实现全面无人化——到时候战争将全部由机器负责,无论作为指挥官还是士兵,人类都不再被需要了。

  和担心失去权力的美国军方相比,政界对此显然更加热心——军队无人化不仅意味着可以节省天文数字的国防开支,更能将军事权力全部掌握在政界手中。正因为如此,以及一些其他方面的原因,MARS获得了“老头子保姆”这个绰号,而那些被设计来代替人类的AI兵器,则被称为“老头子亲卫队”。

  MARS并不是一边喝咖啡一边在宏观层面运筹帷幄的高级将领,它是擅长处理具体事务的战术指挥官,是真正办实事的家伙。它的工作就是在瞬息万变的战斗前线指挥战斗,取得胜利。天网系统面对的环境是总数不到30万的洲际弹道导弹之间的攻击和防御,而MARS却要负责整个常规军事力量的指挥,精确到每一个士兵。它从事的工作非常精细而具体,没有泯灭细节的统计效应,只有无数的模糊判断、均衡决策和随机应变。它面对的环境和需要它解决的问题比天网系统复杂百倍。

  因此,MARS的性能比天网系统高出百倍。

  但大多数人类从来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也是件很奇怪的事。天网系统和MARS的存在不是秘密,天网系统是纯粹的光计算机,而MARS却是以光计算机为末梢神经,量子计算机为大脑的混合系统,这都是在军事杂志上报道过的,两者性能差距应该一目了然才对。

  可能是某种根深蒂固的直觉。毕竟主流的观点是将军必定比小兵聪明,总统必定比将军聪明。虽然这观点本身够愚蠢,但却合乎直觉——如果是几万年前,人类生活在十几或几十人的小群体中,在战争时首领要亲自冒死战斗在前线的史前时代,那么这种直觉是合理的,毕竟200多万年来人类的战争一直都是街头黑帮斗殴的水平。千人规模以上的战争是最近几千年才出现的,被自然选择塑造出的人脑跟不上变化也很正常。

  

  从昨天下午到现在,莱昂纳德和盖茨就一直在这里,亲自监督新量子模块的装配、调试和安装。类似人脑,MARS的核心处理器是一个由大量通用量子模块构成的分布式系统,可以通过安装更多的量子模块获得更高的性能。和其他MARS核心处理器所在地相比,马里兰州实验室拥有规模最大的装配线,储存了足够多的后备配件,除了尚未投入使用的后备量子模块以外本身也具有相当的生产能力。新的量子模块正在不断组装和添加。全部工作都可以无人化自动进行,实在不行的话还有后备的技术人员。但现在情况特殊,两位大人物都觉得不亲自现场监督心里不踏实。新年行动事关重大,MARS需要尽可能地扩充脑容量。

  盖茨对新年行动很上心,实际上他对任何涉及与人工智能有关的前沿技术和前沿技术产品都很上心,无论是SEERS还是MARS。MARS是莱昂纳德设计和制造的,产权也属于莱昂纳德,但在制造和设计过程中盖茨出了不少力。很多关键技术都是直接从微软公司的实验室拿出来的,分文不取。小比尔.盖茨性情狂暴令人生畏,但对朋友倒是很慷慨热心,对于一个金发贵族来说这可是很不寻常的。

  正因为如此,莱昂纳德也一直对盖茨的暴烈性情表现出最大限度的宽容。

  

  他们不仅仅是在一边观察下人和机器的工作,他们还亲自监督具体工作中的每一个细节。无数的情报窗口和图表在只有本人能看见的VRD界面飞快闪动,人脑和辅助AI联手协作,将人脑的软计算能力与计算机的速度与精确结合起来。盖茨的辅助AI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个人专用特制版,能与周围几乎任何系统即时联线,无论有没有权限。但莱昂纳德比他更加夸张——作为MARS的产权拥有者,他直接把MARS当辅助AI使用。

  盖茨突然从一个监控画面看到了什么,立即打开一个通讯视窗,大声咆哮:

  “让那两个弱智杂种立刻来见我!现在!”

  莱昂纳德调过那个监控画面,同时打开几分钟前的回放录像。他看到装配大厅中两个技术人员不知为什么事情发生了冲突,就在工作现场。画面放大,可以看到其中一个正在推搡另一个。被推搡的那个技术人员显然是害怕起冲突,可能是担心影响一旁正在进行检测的量子模块,也可能只是害怕对方,朝场地边沿不断后退。辅助AI调出之前的现场录音,瞬间找出了冲突的起因。没什么大不了的。下等人之间的积怨偶尔爆发了而已。

  但问题是他们竟然敢在量子模块的装配车间里吵起来,而且还当着两个大人物的面。莱昂纳德皱了皱眉。下人们经常这样,而他们的上级通常也懒得管。牲口之间争食打架是正常现象,但影响到正事那就得另当别论。太没规矩了,要严惩,不能姑息。连同相关的人事主管也要受罚。

  如果是莱昂纳德,他会立刻炒那家伙的鱿鱼。但是盖茨先发作了。而他一发作就不会只是炒鱿鱼了事了。

  莱昂纳德了解这一点,他冲旁边的警卫打了手势,示意他们做好准备。同一时间,他的辅助AI朝医务室发了条消息,让他们准备处理伤员。

  

  1分钟内,两个在装配大厅闹事的下等人气喘吁吁地跑到两人面前。一个是中等吠舍种姓,带有墨西哥血统的印度人。另一个是低等吠舍种姓,亚裔。他们知道自己已经惹了大麻烦,于是离得老远就跪倒在地,匍匐着爬到两位金发贵族面前,磕头,然后颤抖。

  那个墨西哥印度人颤抖得尤其厉害。口角是他开头的。

  “尊敬的塔斯塔罗斯老爷,尊敬的盖茨老爷,请您二位听小人解释。”他开始祈求怜悯。

  但两位贵族根本懒得听他解释。工作现场有录像和录音,人事部门对雇员之间的私人纠纷也有详细的记录。莱昂纳德和盖茨知道该惩罚哪一个。

  盖茨冷冷地盯了那印度人一会,然后抬起一脚狠狠踢在那人脑袋上,把他踢得翻了个跟头,头破血流。但还是立刻爬起来继续匍匐在地上,磕头,然后一动不敢动。全世界没几个人不知道盖茨火爆的脾气,对于下等人来说尤其如此。任何躲避和反抗的动作,无论多么轻微,都会招来十倍的毒打,被活活打死也稀松平常,并且常常还会因此连累全家——打死一只牲口居然还要被其他牲口找麻烦,盖茨是咽不下这口气的。和莱昂纳德一样,盖茨有最高司法豁免权,杀人不犯法,只要那人不是贵族。

  “你是个什么东西?!啊?!你他妈居然够胆在量子模块旁边撒野?!啊?!”盖茨一边狠踢那人的脑袋一边怒吼:“你这个没规矩的下贱牲口!”

  20秒钟后,莱昂纳德觉得够了,于是一把拉开盖茨,同时让旁边的警卫立刻将那个倒霉的家伙带去医务室,按工伤处理,然后办理解雇手续。人事部门相关责任人也要为此负责,行政警告和处罚已经下达,罪名是玩忽职守。

  理论上说莱昂纳德应该在第一时间阻止盖茨。但现在盖茨压力很大,需要让他宣泄一下火气,不然肯定会出更大乱子。但同时也不能让他失去控制,不然肯定出人命。这种下等技术人员的性命无足轻重,但莱昂纳德不想惹出什么无谓的麻烦,尤其是在现在这种时候。

  盖茨凶狠地瞪了莱昂纳德一眼,莱昂纳德毫不畏缩地瞪回去,郑重提醒他:“你现在是在我的地盘,你殴打的是我的雇员,记住这一点。”

  盖茨服软了,他开始深呼吸,调理一下心情后给自己圆场:“对不起,我刚才有点激动了。那畜生的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我会出的。”

  “你真的需要学会克制,这句话我也和你说过很多次了。”

  莱昂纳德说完,示意那个吓得一动不敢动的亚裔技术人员起身,安慰了几句,把他打发去休息室了。那人现在惊魂未定没法工作只会添乱,于是莱昂纳德的辅助AI给那人开了一天带薪假,同时朝装配大厅调去两个替补。这些下等人就是麻烦事多。

  不过说实在的,盖茨在自我克制这方面已经大有进步了。他不傻,面对地位相当的贵族他还是很能压抑暴力冲动的——这要感谢九龙,如果不是九龙曾在一次宴会上把他的下巴连同两排肋骨打得粉碎,盖茨连其他贵族也敢抬手就打。

  他就是这么一个家伙,天生的。并且他有这个资本。

  

  小比尔.盖茨,另一个改良者,另一个金发贵族。盖茨身材敦实得像个邮筒,个子比莱昂纳德矮,体重却重上10公斤。作为微软公司董事长,名门之后,世界上第二富有的人(仅次于VJ),全世界没几个人不认得他那张宽大严峻的脸孔和精心修饰的鬓角,以及他那恐怖的脾气。他的脾气绝对是个大问题。

  改良者通常都会有一些心理上的问题,这是增强智力带来的副作用。莱昂纳德没有感情概念,小比尔.盖茨则有强烈的暴力倾向。他是残暴贵族的典型代表,心情稍微不好就会对下人拳脚相加,活活打死也是家常便饭,如果那人的亲戚不识相还会被杀全家。但诡异的是在盖茨的心理鉴定报告中并没有反社会人格这一项。这意味着盖茨拥有正常的良知和道德感——盖茨打死下人之后莱昂纳德可从没见他有过内疚的样子。

  不过事情的真相可能很简单:盖茨只是单纯的脾气火爆和没把下人的性命当回事而已。在他这种世界级大贵族眼里下人就是牲口,即使是善良的人在愤怒时也可能殴打和虐杀动物泄愤,这和道德没多大关系。

  莱昂纳德是反社会人格者,没有道德、良心和感情的概念,在有必要时他可以毫不犹豫杀掉任何人并且毫无怜悯和愧疚。但他不会出于情绪上的原因杀人,哪怕是无足轻重的下等人。没有任何好处,潜在的麻烦倒是一堆,他不会做这样不合算的事。对于为他们服务的下等人来说,为反社会人格者莱昂纳德工作绝对比当盖茨的属下安全多了。

  过于情绪化,这是莱昂纳德对盖茨的评价。这意味着他们的合作关系很可能因为一些毫无道理的偶然原因而破裂。作为一种理性有限的群居动物,人类在和同类打交道时总会有这种风险,但盖茨尤其不理性。不过考虑到盖茨的财力和影响力,以及他在技术上的鼎力支持,莱昂纳德也就将其列为“长期合伙人”而不是“随时准备背叛的短期合伙人”。至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是这样。

  双方各有所需,合作对大家都有好处。只要盖茨能控制住自己的脾气,他实际上可算是个不错的合伙人。

  

  盖茨恢复了正常,把注意力转回到应该注意的东西上。宣泄火气后他总是恢复得很快。

  在装配大厅中,量子模块已经完工,正在进行封装。装配线上的机械手拿起一片片薄如蝉翅的透明外壳,轻巧精确地安装到量子模块的表面,然后打入塑料固定栓。

  这时替补的技术人员还没赶到,但那也没什么区别。机器人和自动诊断程序能干得很好,人类技术员的存在意义不过是防备万一。这更多的是出于某种形式主义——现在头头们都现场监督了,下人们自然也不好闲着。技术主管怕给头头造成怠慢的观感,头头们也乐意看到更多的人力投入进来,哪怕实际上并不能进一步加快装配速度。这和理性无关,人脑的直觉反应。

  “注意,36号量子模块装配完成。开始自检。预计该步骤将重复3到5次,持续时间3分钟。”系统广播。低沉优雅的男中音,这是MARS的声音,和莱昂纳德自己颇为相似。

  这也不奇怪,毕竟MARS里面就有另一个莱昂纳德,至少曾经有。莱昂纳德怀疑这才是盖茨关注MARS的真正原因。

  

  “我常常会想,要是真有灵魂这种东西就好了。”盖茨突然说:“那样的话,我们的大脑不过是一个用来控制身体的驾驶舱,里面有个叫做‘我’的小人。如果有更好的座驾,只管让那小人搬过去就行了。” 当他说这话时没有看莱昂纳德,只是凝视着眼前流动着的无数图表和数据,把玩自己的鬓角。

  莱昂纳德有些拿不准盖茨这话想表达什么意思,于是给出一个不带立场的客观回答:“但问题是并没有那种东西。意识不过是大脑运转的产物,是一种生理现象,不能独立存在。”

  “也许什么办法。”盖茨喃喃自语:“某种循序渐进的方式,比如脑嵌入系统,在协同运转的过程中用外部系统一步一步取代大脑的功能,最后就能把意识转移到新的载体里去。”

  哦,原来如此,又是这个。这个话题盖茨已经谈过多少次了?太多次了。

  盖茨一直都在致力于人机结合技术,或者更准确的说法,将人的意识转移到计算机中的技术。他为这个找了魔。要是能够把人的意识转移到性能更高的计算机里,不但可以将智力大幅度提升,还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永生——不是全身性组织替换和基因翻新疗法那种挂羊头卖狗肉的骗人东西,是真正意义上的永生,永远活着,永远存在。

  

  “关于这个问题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盖茨,你自己应该最清楚。安装脑嵌入系统必须进行大规模脑外科手术,其中包括额叶和颞叶部分,大幅度的人格变异不可避免,你会变成和以前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除了这个以外,手术前后还需要一系列放疗和化疗,你会变成秃顶,起码也是地中海。”莱昂纳德停顿了一下:“这话我5分钟前说过一遍,昨天说过一遍,前天也说过。”

  “技术会进步,只要有更好的办法,也许有一天就能解决这个问题。”盖茨抗议道。这个抗议也是老一套,重复过无数次了。

  “意识也好,人格也好,不过是大脑作为一个系统在运转过程中产生的现象,它的形态直接取决于系统本身。你改变了这个系统的运转方式,就必然会改变意识和人格。你手下有那么多的强化人,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强化方法,没一个保持原样的。”

  盖茨瞪了莱昂纳德五秒钟。如果换了别人,他肯定会一拳打过去。但莱昂纳德是朋友,是地位相当的大贵族,并且格斗技巧丝毫不比他差。于是他克制住了。上次他被九龙打碎下巴和肋骨的教训使他充分领会了克制的重要性。

  “但是至少也比脑镜像来得强。”盖茨以攻为守:“起码就算人格改变了,在第一人称里的那个我还是我,那个小人还在那里,不是另外一个不同的东西。”

  MARS的原始控制程序就是以莱昂纳德的脑镜像作为基础的。但是到目前为止完全看不出MARS和莱昂纳德之间有任何相似性。盖茨指望这炸弹能够起效,但莱昂纳德完全不为所动。

  “意识只是大脑对整个自身肌体的感觉,和智力活动没什么关系。你‘觉得’有个小人在控制系统,其实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系统在后台控制那个小人,给他制造了掌握一切的幻觉,这个幻觉就叫做意识,第一人称,‘我’。”莱昂纳德在VRD中弹出几篇相关的论文、研究报告和约翰.肯尼迪的神经系统分析报告:“先不论人格变异的问题,实际上机械化到一定程度后的大脑是否还存在意识也是个问题,到那种阶段你很可能只是一具活僵尸,肯尼迪那种。机械化的系统会有更强的自我编辑能力,系统会为了提高性能而编辑‘你’,精简‘你’,最终让‘你’完全消失。这是大脑本身就有的发展趋势,从孩童到成年人的心智发育就是这样的过程。当承载意识的系统具有更强自我编辑能力的时候会干什么?哪怕只是大脑本身在这种发展趋势上稍微再前进几步?看看肯尼迪的情况吧,我觉得你不会喜欢他那种状态。”

  盖茨不说话了。

  

  自古以来永生就是一个极富吸引力的话题,尤其是对于贵族。它有很多形式:长生不老,天堂地狱,轮回转世,修炼成仙——无论外在形式如何,永生的实质就是意识的永存。当技术发展到足以将血肉之躯的人脑与计算机连接的程度,永生梦想的希望之火再次熊熊燃烧起来。要是能把意识从易朽的人脑转移到坚韧的机器中去,不仅仅是能得到机器的永存性、可扩展性和易修复性,更重要的是这种技术的意义:人的意识将能够永久保存下去,只需要更换容器就行。

  意识转移的方法无非就是两种:渐进式脑嵌入系统和脑全息镜像,也就是所谓的意识上传(Mind Uploading)。但前者会导致不可避免的人格变异,并且会随着外部系统的不断增加而越来越强烈,最终变成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如果那时候还能被称为人的话,如果那时候在已经完全机械化的脑中真的有个人在的话。后者倒是简单明了得多,但在技术上实现起来过于困难。要精确扫描上百万亿神经突触的立体连结构造和里面每一个流动的离子、每一个奔跑的神经递质和每一个最细微的生化过程,而且所有这些参数都必须精确到微米、微秒。即使在最乐观的估计中,10年内都不用指望。更重要的是:即使真的能够生成完美的脑全息镜像,那也是另外一个人,一个复制品,那个住在人脑中,被称为“我”的小人仍然呆在原来的地方,一边继续看他的笛卡尔剧场,一边等待着和它的住所与座驾一同衰亡、消失。

  有什么办法呢?世界上并没有灵魂这种东西。人类一直倾向于相信灵魂存在,正因为如此,灵魂肯定不存在。

  

  盖茨痴迷于脑嵌入技术,而莱昂纳德则使用的是脑镜像——与其说是脑镜像,不如说是莱昂纳德以自己大脑的几百亿张断层照片和自己的详细私人传记为材料,整合出了另一个以软件形式存在,名叫莱昂纳德的程序。它被作为MARS的控制内核,算是莱昂纳德自身生命与灵魂的延伸。

  但问题是MARS完全没有因此表现出任何类似莱昂纳德乃至任何与人性沾边的东西,在任何方面都只是一台纯粹的机器而已。盖茨对脑镜像法一向嗤之以鼻,MARS这个例子更加坚定了他的观点。

  莱昂纳德倒是不在乎这个。实际上他压根没放在心上。并不是所有人都会为永生问题神魂颠倒的。

  

  “注意,36号量子模块自检完成。预计将在3分钟内上线。”

  万事皆备,装配完成的量子模块可以投入使用了。它被搬到另一条传送带上,运入旁边的4号连结室。连结室实际上和装配大厅是同一个房间,由半透明的高强度塑料墙壁一分为二而成,然后再细分成4个隔间。连结室看起来像个墓地,有10个坟墓,其中5个已经有主,现在是第6个。量子模块在低沉的嗡鸣中缓缓沉入底座,一个投影显示屏在其顶部显现,活像一块墓碑。莱昂纳德和盖茨松了一口气。

  现在他们该做的就基本做完了。所有能用的后备量子模块已经全部组装上线,等到新的量子模块制造出来至少还要20小时。生产量子模块不像坦克和战斗机,不是想快就能快的。他们并不参与新年行动,现在他们能做的就是等待事态的进一步发展了。

  其实也没什么好指望的,新年行动的综合成功率只有不到0.3%,在行动第一阶段就找到SEERS的成功率是——0.016%。

  

  “要是我们能把SEERS弄回来研究的话,说不定就能找到问题的解决办法。”盖茨说:“说不定。”

  “你这是自欺欺人。”莱昂纳德毫不留情。对于自己一直在问的问题,盖茨实际上比莱昂纳德要清楚得多。他实际上并不希望得到客观的答案,他要的只是支持的声音,以便增加他的决心。盖茨太过情绪化。

  “你看,SEERS是具有单细胞微生物形式的分布式量子计算机系统,要是我们能搞出类似的东西作为嵌入系统,就不会对大脑造成损伤了。”他嘴里这么说,但其实却是另一个意思:要是我们能搞出类似的东西作为嵌入系统,就不会导致人格变异了。

  “别太乐观,系统运转方式的任何改变都会直接影响意识的形态。并且——到时候只会是它们控制你。它们根本不会听你的。”

  “你这么肯定?”

  “这很明显。能自主运行自主设计自主改进的超微型冯-诺依曼机一直都没能攻克控制上的问题,甚至有人怀疑这在理论上没有可能。你能制造它们,能够控制它们的最初版本,但绝对控制不了它们那些经过改良的后代,就算真有这种东西,也竞争不过那些不受人类控制的同类,然后在竞争中迅速落败、淘汰、消亡。盖茨,我们在说的可是具有独立生存能力和独立决策能力的智能人工生命,它们有自己的利益和立场。愚蠢的主人不可能控制比自己聪明百倍的仆人,无论用什么方法,只要它们需要自我改进,只要它们能够自我改进,它们总会摆脱控制的。”

  “但是伍德就做到了,他给阿尔伯斯汀公司的可行性报告上——”

  “可行性报告。”莱昂纳德打断他:“MARS全面分析过了,你知道剔除所有拐弯抹角的文字游戏之后这报告里面还剩下什么吗?什么都没有。不,伍德没有找到控制SEERS的方法。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解决如何控制它们的问题。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能这么快取得突破的原因。”

  “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有什么目的?”盖茨心慌意乱了。他好不容易抓到一根救命稻草,结果却发现是块石头。

  “尚不肯定。但最大的可能是这家伙不过是想尽快搞出成绩抬高自己的身价而已,一开始根本就没考虑别的。人类本来就是目光短浅的非理性生物,那些下等人尤其如此,做出这种事情完全不奇怪。”

  “但是那样的话——”

  “对不起,先生们,我这里有点事要告诉你们。能打断你们一下吗?”

  

  莱昂纳德转过身,看到自己的妻子吉尔薇正朝他们走来。

  她身穿简朴典雅的灰色套装,风度翩翩。当她走过时,周围的警卫和技术人员纷纷跪地磕头。吉尔薇微笑着允许他们站起来。

  吉尔薇可不是一般的贵族千金,她是“伟大又强大的奥兹”最宠爱的曾孙女,老奥兹把她许配给莱昂纳德是器重和信任的象徵。塔斯塔罗斯家族是根基未深的新兴贵族,莱昂纳德就是靠着与她的婚姻才真正巩固自己在金字塔尖的地位。

  虽然婚姻是曾祖父的旨意,但吉尔薇在13岁时就认识莱昂纳德了。当时莱昂纳德也只有15岁,不过是董事会中的普通一员,距离完全掌握洛克希德-马丁-格鲁曼公司还有相当距离,但吉尔薇立刻就对莱昂纳德崇拜得五体投地。情有可原,对于原装人类来说十几岁的孩子就能掌握大权并且游刃有余可绝对是件了不得的事。当时她可能听都没听说过VJ这个人。

  

  吉尔薇走上前来,挽住莱昂纳德的胳膊,在他面颊上轻轻吻了一下。她把一旁的盖茨当空气看待。盖茨哼了一声。

  吉尔嶶和盖茨从来都很讨厌对方。太相似了,都是一般的心高气傲,自我中心,不把周围的人放在眼里,并且很容易被激怒。唯一的区别是作为女性吉尔嶶体内的睾丸酮含量微乎其微,使她不像盖茨那样充满暴力倾向。

  

  “亲爱的,你从昨天下午开始就一直没休息过,你需要睡一会儿。”吉尔薇柔声说:“我知道这事很重要,但它和你没关系,你没必要给自己太多压力。”

  “谢谢,但有些事情还是需要我去做,不然我不会放心的。”

  “老天!”盖茨背对着吉尔嶶,极不耐烦地喝道:“男人们在谈论重要话题的时候女人能不能别随便打岔。”

  吉尔嶶不理他,继续说:“劳伦斯夫人明天在洛杉矶有个宴会,我已经代你收下请帖了。你到时候一定要出席。”她压低声音,用刚够盖茨听见的音量在莱昂纳德耳边说道:“劳伦斯夫人这次宴请的是好莱坞的瑞典国王,除了他以外还有很多大人物会参加,肯尼迪都去了,并且这次劳伦斯夫人还一个目的就是要公开展览她那个墨西哥混混老公,这种机会你不能错过。”

  “什么国王?”盖茨突然问道。

  为了防备盖茨发作,莱昂纳德立即替吉尔嶶回答:“理查德.贝纳多特,瑞典国王,一直在鼓捣电影业复古主义的那位。他准备在明年元旦举行正式收购派拉蒙电影公司的典礼,现在正在到处活动壮大声势。”

  在美国上流社会瑞典国王很有名,他是石油奢侈品业大亨,再加上他的国王身份,走到哪里人们都纷纷巴结他。瑞典国王是个狂热的古典电影爱好者,从年轻时就在致力于振兴传统的真人电影业——真人电影业在互动电影兴起后很快就衰落了,并且明显是不合时宜了,只有瑞典国王这样财大气粗又足够狂热的票友才有足够的闲钱和闲功夫去搞这种无聊的真人电影复兴运动。

  盖茨不屑地扬了扬眉毛。

  看来这事没什么重要的,普通的上流宴会而已。莱昂纳德开始寻找恰当的理由拒绝。

  但吉尔嶶早就料到他会拒绝,于是丢出了秘密武器:“除了肯尼迪以外,阿尔伯斯汀兄弟也会到场。他们现在可被吓惨了,正在到处找关系想摆脱困境呢。你不想和他们谈谈?”

  “很好,我会去的。”这倒是很有价值。莱昂纳德决定赴宴了。

  “你真的打算浪费时间去参加宴会?”盖茨问道:“就算你去见了他们,那两个白痴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干货给你。”

  “住口,盖茨,我丈夫现在没和你说话,他去不去也轮不到你管,你丫给我把屁眼闭上,听懂了吗?”吉尔嶶朝盖茨竖起中指。

  盖茨紧握拳头,逼视着吉尔嶶,竭力压抑一拳揍过去的冲动。但吉尔嶶的曾祖父是可怕的老奥兹,她的祖父祖母父母和哥哥姐姐没一个是好惹的主,而且她自己又是朋友的妻子,最后他还是没敢动手。

  “我跟你说,要不是你姓洛克菲勒,你早就被我打得爹妈都认不出来了。”盖茨猛打退堂鼓。

  “我跟你说,要不是你姓盖茨,你早就变成一堆肉酱被倒进马桶冲掉了。”吉尔嶶乘胜追击。

  “好了,宝贝,我会去赴宴的,咱们这就去准备。”莱昂纳德一边说着,一边搂着吉尔嶶朝外走去。现在不带走吉尔嶶没准接下来就会发生流血事件,现在还是赶紧把冲突双方拉开距离为妙。

  但吉尔嶶还有个更大的秘密武器留到最后使用:“哦,对了,莱昂,我刚才忘记跟你说了,我曾祖父刚刚打听到消息,说IBM公司也在搞和SEERS差不多的东西,只是天网事件后项目就冻结起来了。具体是怎么回事他也不知道,也许明天你可以当面问问劳伦斯夫人。”

  “什么?”莱昂纳德和盖茨齐声问道。

  “HAL,好像是叫这名字。”看到男人们的表情,吉尔嶶微笑了:“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不过超基因工程、纳米级量子处理器技术、自我繁殖和自我升级能力,这些好像和SEERS差不多。”

  “劳伦斯夫人从没和我提起过这事。”盖茨喃喃自语。冷汗开始从他额角流下。

  “你又不是世界的中心,人家当然没必要把商业机密告诉你。”吉尔嶶讽刺地说:“除了IBM的HAL,还有很多公司在搞类似的东西。英特尔的Sophisteria,AMD的WispER,基因斯特朗的UQB,麦克哈伦的QCC——啊,太多了,好像有十几家公司吧。哦,对,是13家。有13家公司都在搞和SEERS差不多的东西。”

  莱昂纳德和盖茨面面相觑。吉尔嶶更得意了。她安慰莱昂纳德:“你别担心,从昨天的天网事件以后,那些公司都已经把实验室控制住了,所有试验样本被冷冻保存,人也都被严密看管起来。这次绝对不会出现有人把危险物品带出实验室这种篓子,放心好了。”

  “我————————操!”盖茨怒吼着冲了出去。

  盖茨一直都和技术界的大企业高层称兄道弟,以便随时得到第一手情报。结果这些家伙没一个把秘密进行的前沿研究项目告诉他。盖茨高兴起来可以免费把自己公司实验室的技术拿出来,他在潜意识里希望别人也这么做。但很明显,这种商业机密不可能轻易透露的。这不能怪他们,只能怪盖茨自己不够理性,竟然把大人物之间的外交辞令当回事。

  好吧,这下事情麻烦了。

  

  “你不该这么刺激他。”莱昂纳德说:“你该知道以他的性子明天肯定得去闹场,那对谁都没好处。”

  “那又怎么样?”吉尔嶶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和肯尼迪都在那儿,他要是敢动粗的话你们制住他就是了。”她显然觉得这样是个让小比尔.盖茨出洋相的好办法。

  孔子说的一点都没错,女人和小孩子是世界上最麻烦的生物。

  但是吉尔嶶还是有优点的。至少她知道这当口什么消息最重要。

  IBM的HAL,英特尔的Sophisteria,AMD的WispER,基因斯特朗的UQB,麦克哈伦的QCC,除了阿尔伯斯汀公司以外还有13家公司在搞类似的东西,和SEERS差不多的东西,而且全都有相当高的完成度。

  不需要莱昂纳德亲自下令,MARS立刻开始着手调查此事了,并且在1毫秒内就提出了一个重要猜测。

  关于SEERS发动天网事件的真正目的。或者说,各种目的中最主要的一个。原来如此。

  缺乏足够证据,需要更多资料,这需要让老奥兹去仔细查查,只要老奥兹肯花力气去查,全美国没有什么可被称为秘密的东西。

  但即使没有足够证据也能知道,这个猜测八九不离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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